遥似故人来精彩章节

＊遥见雾中影 暮色与人归

新年要到了，我跟着隔壁的婶婶学着给我临时的小家剪了一对窗花，上面是新年的生肖——小兔子。小兔子脚边围绕祥云如意，我从未和家人一起过过年，往年在寺庙里春节住持会分发新衣物，似是礼赠但毫无欢欣之意。

云为衫每次来看我都在我的生辰，不得已一天半天后又要动身离去。我很想和叔母一家一起过一次年，只好笨拙的用我的方式默默期待着。

叔母望见我剪的兔子有些愣神，草草鼓励了我一番命下人将外出办事的宫远徵喊了回来。夜深，三个大人点灯长谈，而我则回房间里燃着热柴火，暖和好梦得睡了个安心觉，对此毫无察觉。

当夜宫远徵决定提前回程，下人连夜备好行李，东方未见白光，徵叔父便急不可耐的破房门将我摇醒。他说他要先行，赶着回宫门处理事务与我父亲复命。

我晃神中快速套着过冬的厚衣袄，追着他的步伐送到院子门口，他蹲下与半梦半醒的我对视，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捏了下我的脸，并递给我一块热乎的玉米馒头，让我边吃边听他说。

“这个新年你回宫门，我们与你父亲一起全家团圆，一起过节，好不好？”我暗道，他这可是在讨好哄骗我，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松口。

云为衫曾说，我的母亲将选择权交予给我。在我懂事后，任我选择是否要归顺宫门，在此之前不愿让我与宫尚角相认。如今我十一，我倒是希望自己到了知事理的那天，我好奇也在意我的生父。上一辈有上一辈的诸多苦衷，我从不过问。

但我实在渴望拥有一个家。

宫远徵总是将旧尘山谷形容的很美好，与宫子羽口中的荒冷灰暗全然相反。且宫远徵不止一次偷偷跟我说过，我若回去，我父亲必然狂喜，我作为宫门正统的大小姐，他将给我全天下最好的。

“旧尘山谷的集市，比这里的还要热闹许多。而且回去我有很多毒蜥草药，你若答应今年随宫子羽云为衫一同回宫门过年认祖，我便全送你，再送你一朵出云重莲，可好？”

我听着激动起来，手指绞着衣摆，赶忙对着他点了点头。徵叔父脸色很好的跃身上马，不忘挑衅的对着羽叔父抬抬下巴，离开时抛送给我一把精美的匕首。

他勒着马，垂着头眼神里闪过狡黠的亮光，不羁的身影背对我们晃晃手，说。

“小鬼，回家见。”

日初上，曦光罩在匕首精美的银色雕纹上，上面的流纹盘旋为不知名的符文。不知为何，我摸着它们，来自远古血脉的呼唤使我全身颤栗，耳边幻幻传来恶魔的低吼。

我出生时连裹布都是叔母准备的，母亲留给我的除了孑然的一条命，我从未感受过母亲的气息。父亲更是远在天边，至此刻都不知自己的妻儿身归何处。

我持着匕首去问宫子羽，他接过细细观察，说这是朗弟弟的旧物，却半天解释不清。还是叔母笑着帮说，这个匕首是对我父亲极为重要的人的旧物，父亲视为珍宝，送给宫远徵，如今宫远徵转送给我。

我深知其中弯绕过多，没有多嘴。羽叔父也岔开话题，说今天不习刀枪，改练宫家身法，名曰出莲步。其身法可贯通融汇所有绝学，这种短刃短刺小刀糅合其中，可用作攻防护身。

宫子羽道，宫门刀法至阳至刚，依靠身法协助其阴阳转换，近攻依靠步伐拉扯，远挡依靠劲力冲压。所有体术技法仅有一诀，无情。

无情是阴阳中合，寒阳融汇，行云换势中的一小小墨点。

我说我还未参透，他更是直接，说他无法参透。但历代宫门最强者，皆为无情之人。杀人如麻，行事果伐，人人所惧即世人所敬。

“你方前说，我的父亲是宫门最强的人。那他很无情吗？”我撑着头，眨着眼斜望着他。

羽叔父垂下头后悔的紧闭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抬头望到我那副模样，气不过的又伸手将我脑袋摆正。

无情与绝情不同，无情并非不能有情。我便是宫尚角情之所现，若是宫尚角无情，我绝不可能出生。

他又说，这般看人实在不礼貌，不要学，千万不要学。

我揉着被他拍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学了谁，却被他如此正色的说教了一番，直到叔母喊我们去吃饭，叔父才摆回笑脸推着我回屋。

云为衫说接回宫门时间略紧，长途奔波，喊我们吃完饭洗漱后早些休息，再三叮嘱我不许再挑灯夜读宫远徵留给我的医书，不然她回去第一件事就火烧徵宫。最后不顾叔父和我祈求的眼神，打着哈欠抱着晓晓回房间了。

宫晓晓比一般儿童吵闹，连体力极好的叔母都受不住他，以后怕是要变成混世魔王。我吃着江南才有的豆沙糖水，不着痕迹的偷笑着。

宵夜结束，宫远徵留下的侍从将我们的行李与车马全全备好，预备明天太阳初上就启程。侍卫大哥告诉我此番路途要赶三个昼夜，大约能在年二九抵达宫门。

宫子羽望着我盯着一车行李期待的身影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沉默的剥了个冰糖桔与我分吃，把到嗓子眼的话一起咽了回去。

羽叔父是最少对我有这种片刻的存在。他和我母亲没有交集，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没有影子的人。我想兴许是因为我要回宫门了吧。他才多生感慨。

最后是他打着火折子将车马所有细节重新检查了一次，回房前他突然问我。

“你想不想知道十二年前你父母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毫不迟疑的摇头。

我看到羽叔父高大的身子泄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形看起来轻松许多。他送我到房门口，吹灭火折子前，他道。

“遥遥，我和你叔母都永远陪着你。”

我生疏的对他笑着点点头，心满意足的钻入被子，舒服的寻了个姿势。梦中母亲穿着飘渺的仙裙缓缓朝我飞来，我同她说我也很想你，我现在要去见父亲了，她笑着点头轻轻的飘走。梦中我明明看清了她的脸，醒来却一点不记得。

还得是叔母手段残酷，从来不会对叫醒我手软。她曾言在冰冷的天气掀开被子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养成欲晓时刻就起身的好习惯，除了这般美梦时刻，我也不曾这般多睡惨遭此酷刑。

我裹上云为衫给我买的厚厚的貂毛领子，跨上徵叔父给我准备的小马驹。

天色未亮，可我明明看到了前方霞光万道。

两天含霜覆雪的赶路，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远方蒙蒙的旧尘山脉。但夜色已到，马匹需要休整，我们就近在一处驿站卸下行李停歇。

“想必远徵那个疯子的速度早已到旧尘山谷，不知他也没有准备好遥遥到后的事情，我倒是很期待后面会发生什么。”宫子羽喝着热茶，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坐在远桌的我听不见。

云为衫笑着摇摇头，但她回复什么我便听不清了。

我捧着热茶坐在驿站门口，盯着远方那个雾蒙蒙的山头，直到夜色沉暮，绵延的山脉彻底没入云雾。那晚我始终不安，辗转难寝，第二天换了一身新衣提前走出了驿站，去马棚给我的小白马喂了根胡萝卜。

叔母也起得很早，或许是料想今天就能到，她换上了行衣，将宫晓晓交托给奶娘。我吃了一份冷掉的绿豆饼，便上路了。我私下问了每一个人路程与时间，所有人都耐心的告诉我，今日可到。

我有些畏缩，但想着若是被人看到我这副样子，怕不是太蠢了。于是强装镇定的上马跟在叔父叔母的马匹身后。

马上刮来的风会更加喧嚣，落得我满身寒霜，毛领上也结了小小的冰碴。我紧紧攥着玉石缰绳，被风送得向前走，越发出神，突然前方羽叔父的声音突然传来。

“遥遥，抬头。”

我望见一只盘旋的黑棕色金雕，在我们车队的头顶的蓝天展翅盘旋。

“这是执刃大人的金雕！”

侍卫们的声音嘈杂且惊喜。喧嚣之中宫子羽回过头不掩笑意的点点头，示意我抬起手臂。

我与那金雕突兀的眼睛对视，它熟紊的停落在我的小臂上，停顿得扭曲它着那灵活的脖子，叫声凄厉而尖刺，可我盯着它却怎么也止不住笑意。

这是父亲的问候。

它留在我身臂膀时，我认为我们之间有了一番有来有回的交流，尽管很快金雕便扑翅离开，回去同他的主人复命。

“都说金雕极难认主。或许是因为大小姐的眼睛，长得和执刃大人很像。”

侍卫们在我身后欣喜的讨论着。

我出神的望着金雕远去，云为衫回过头望我，眼神意味深长。

旧尘山谷中，宫门自守一方天地，庇护着山谷中喧闹的百姓。我们到的时候，薄暮冥冥，背靠深山的宫门占据了眼帘所能望尽的天空。

宫门长梯百八十阶，今夜点亮了全部的灯笼，连接山谷漫长的集市，像一条贯泄的星河。侍卫扶着我下马，我望向阶顶的月台。有一个身影在那久立，我猜那是我的父亲。

刺骨的寒风推着我缓缓的走上宫门的长阶。

宫尚角居高临下的面容逐渐清晰，晦暗中是凌厉的气场，眼神沉重翻涌着墨色的波涛汹涌。

他站在原地似僵死般，用眼神死死的攥着我的身影，直到我慢慢走到他的跟前，他才迟缓的蹲下身与我对视。堂堂宫门执刃，眼睛却能被冷风吹红。

我与他都紧皱着眉，相似的眼睛死死的探究着对方身上的所有。我知晓他有找过母亲，十年未果，于是他将自己封在了旧尘山谷，成为宫门新任执刃。如今看到我，也是看到了母亲。

我想我能理解他，父女连心，他的模样一触即碎。我熟悉那种眼神，想必宫尚角的所有防线都被我与母亲相似的脸貌轻易击破，却还要咬着牙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我看着我期待已久的父亲，在他脸上却没有宫远徵口中的狂喜，未曾想我和他之间，初见竟是一片只剩对视的死寂。

他肩头积了一层薄雪，我伸手替他轻轻扫去。宫尚角努力的对我扯出一个极为僵硬的笑，笨拙的把我拥入怀中。

那是个温暖厚实的怀抱，父亲双膝跪地，将我禁锢在臂弯之中。我愣愣回环住我的父亲，叫了一声他。

随后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他说。

我找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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