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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听风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两个人在下棋。
一边是圆圆的黑色棋子,另一边是圆圆的白色棋子。
黑白两色,各占一方。
一流齐刷刷的棋子,一晃幻化作城墙。
“黑子进城,君当如何答对?”
“白子出,得生天。”
“出则敌必随,不可得。离城十里,将陷险境。”
“人皆道汝平素为人正直,最不屑那邪门歪道,玩权弄术之事,如此看来,此言非虚。若是只身窜逃出去,定是绝无出路。但若是城中更是有比之更甚一筹的头等大事,定会无人顾及。借此到西南方,独据一隅,韬光养晦,也未尝不会有一天能与黑子抗衡。”
“大事从何而来?”
“君一看便知。”
纤细的手向下一指,白云层层散开,露出下面繁华异常的城市。
手落回棋盘,那上面棋子林立。
对面人夹住黑子的手一停,敲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黑子圆润透亮,极为精致。
一声轻响,恍若圭玉相撞,那黑子翩翩然落入盘中一角。
“如此看来,君从一开始,便在局中。”
“ 听风茶轩”
这四个字,金漆已经片片剥落,不知道在那古朴宁静的有些老旧的大茶馆上呆了多久了。
风吹过,门口的大杨树抖上三抖,树叶沙沙作响。
陈风打着哈欠推开有些厚重的木门,上头的漆磨的只剩下薄薄一层,略有些扎手,但从那结实的有些笨重的料子里却能依稀看出当年这家店不俗的身份。
他随便捡起块石头,靠住门。
天蓝的发亮,大杨树的树荫盖在他脸上。
门里渗出茶香。
他跺了跺脚,活动了下筋骨,顺带着伸了个懒腰。
“铮——”
茶炉欢快的唱起来,茶水沸腾着奏响音乐,茶叶上上下下来回飘动,应和着节拍,恍若敦煌西域翻飞的舞女的裙。
清爽温和的香气跟着风儿飘散到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陈风不紧不慢的把自己的一头鬈发梳顺,后面多出来的一点编成个小辫,辫梢微微翘起,活泼的像笑弯在风里的柳叶。
他走到炉旁,用胖乎乎有些肥短的手指勾住壶把,手腕轻轻一抬,茶水就如一泓清泉般飞成一注,化成一道亮闪闪的弧线,最后听话的卧在黑陶纹花的茶杯中。
陈风举起杯,向门外扬扬。
“进来喝一杯?这可真是,稀客啊稀客。”
门口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人正懒洋洋靠在门柱上,脚尖摆弄着顶门的那块石头。太阳也懒了,慢条斯理的淌下来,把他浅棕色的头发染成麦穗般的金色,温暖如同午后猫咪用白肚皮捂过的床。
他闻言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什么稀客,昨个明明刚来过呐。难不成老板你给忘啦?”
陈风将茶向前一递,一头卷毛跟着乱晃:“哪能呢。想你还来不及。”
他看着来人用银箸将茶水敲的翻飞出雪花般的白沫,绵绵如雪般濡湿了微微嘟起的唇。
陈风从旁边拎出一只空碗,起身向茶炉走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何贵干。”
来人正在嘟起嘴吹兀自发烫的茶,听了这话,故作生气的鼓了鼓腮帮子道“真不愧是生意人呐,老板,好精明,连自家人都算计了呐。”
陈风扭身坐回那把宽宽阔阔四脚雕花的太师椅上,翘起脚,用杯盖将不听话的茶叶拢到一边,眼珠子在来人身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
“你可别诈我。这事谁能没听说,高家小子,逃出来了。”
一双大眼眯了眯,闪现出猫般的精明。
“江笑,我说的对吧。”
来人手里的茶只剩下半碗,虎牙微微一翘。
“哎呦,还有这事?我可是不知道呐。要不老板你细说?”
“嘿,好啊,你小子敢晃我?”
陈风举起那杯残茶,作势要泼。
被呼做江笑那人连连笑着后退,嘴角上扬的瞬间竞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狡黠与伶俐。
“我哪敢啊,实在是找老板有正事,有正事。有话好好说嘛。”
腮帮子又是一鼓,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陈风把茶撂在桌上,抬手拿起木椸上搭着的一件蝙蝠角花的小袄,撇撇嘴不屑道:“泼你身上还可惜了我这杯茶呢。”
手从袖管里穿出来,在起了毛边的缎子上蹭出一片油光。
陈风迈步走到大门口,江笑踮起脚悄没声溜到他身后,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嘴在一只寿桃纹样上可劲蹭,被陈风照脸一巴掌呼下来。
肉乎的,你还别说,挺软。
江笑又把脸凑上去,浅棕色的发梢刮着陈风的耳朵尖。
一对又尖又翘的小虎牙闪着光。
“老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插手这事没好果子吃。”
陈风的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那你为什么还来这儿?没事找事?给我通风报信?”
可能是天气有点冷,他缩了缩脖,一双肥短的手揣回袖子里。
大眼轻轻一眯: “你能有那么好心。”
江笑坐回座位上,手中多了一碗茶。茶叶纤纤细细的立在水中,令人浮想洛神的传说。茶香翻飞开来,裹挟着浮雾,从人鼻尖掠过,恍若那仙子沐浴出来披的纱衣被风轻轻撩起。
他偏头一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快去快回啊老板,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人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一阵风吹起前堂下落着的飘叶,捎来尾音拖的很长的那句话:“好哩——”
当年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今天老板你碗中茶尚温,所斩的人,又会是谁呢。
千万别枉费了我的苦心呐,老板。
茶香尚在,水雾在风中摇散,失去了那份温柔。
门口漫上一片暗影,脚步散了一地。
一转眼,就快到秋天了。
队伍像条长虫般的在城门口扭来扭去,孟咸抬眼望望,按照这个速度,不一会就能“扭”进城了。
他回头检查了一遍,苹果筐,“烧火棍”,那个还没缓过劲儿来的老头,以及自己的脑袋,还行,一样没少。
他在心里暗骂,麻烦事都让自己碰到了。
得了,还是现在最重要。
他屁股向旁边一歪,手迫不及待从怀里掏出那个被老头擦的油光水滑的苹果。昨天喝高了,今天被大娘一大早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赶路,饭都没好好吃一顿——要不是刚刚那俩人打岔,孟咸老早就要和这苹果如胶似漆,快快乐乐的过他的小日子去了。
就在孟咸向苹果扑去的一瞬间,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孟咸的肩膀,然后问了一句“这位大哥,可知我家少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孟咸叼着苹果气急败坏的转身:“我哪知道?!你家少爷谁啊到底?!”
那人显然跑了很长一段路,头巾湿的像刚洗完头,汗在脸上小溪般往下淌,身上背上全是汗渍,手里还拎着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箱。
“实在唐突不好意思,但是刚刚确实是大哥您拦住了那两个贼人,想必您一定知道我家少爷的去处。”
小厮打扮的家伙举起木箱,汗水濡湿了重叠交错的花纹,留下一片斑驳。
孟咸眼尖,在木箱一角,翩然欲出的花瓣攒簇之间,有一个篆体的“高”字,笔画交缠进枝叶间,不很显眼。
这人,想必是高家派来追少爷的了。
难不成是逃学不成?或是逼婚未遂?
孟咸把最后一口苹果吞下肚,用袖口擦了擦嘴,眼里闪耀着一片八卦之光。
“这样啊……我来看看……大概是这吧……不对好像是这……那边也有可能……唉到底是那边来着……”
那人满头大汗的看着孟咸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每个方向都让他给指了个遍。他现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向老天爷不断祈祷这位大哥能稍微靠点谱。
孟咸比划了一圈,最后神神秘秘的凑到他跟前,一脸坏笑:“你们家少爷到底犯啥事啦?不会是逛窑子让人逮了个正着吧?好说好量的揍两顿就得了呗,撵人家出去干啥呀,这还得追回来,怪费劲的。”
那人满脸写着窘迫:“大哥休要胡猜,我们家少爷不是那等人。”
孟咸嘁了一声,满脸不屑:“你是不知道,这世上披着人皮干狗事的多了去了。”
深紫色的瞳孔中腾的现出一道波纹。
他突然又换回了那张吊儿郎当的嘴脸,用手指蹭蹭下巴,装出一副正在思索的样子说:“啊我知道了,不会是惹上了一屁股风流债让老婆给撵出去了吧,结果那女人后悔了,就把你派来了。我猜的对吧。”
“……真的和女子无关。话说大哥你行行好,就告诉我少爷的去向吧。”
那人急的差点给孟咸跪下,孟咸却摆出一副“你不说我就不告诉你”的态度,索性背手吹起了口哨。
“我是真心跟随少爷,还请大哥莫要为难才是。”
那人捧着箱子,大汗出了一脸,滴滴嗒嗒落到箱子上,沾出一片水渍。一双眉毛早已拧成一团,额头大写一个“川”字,急切的眼神仿佛要把孟咸烧个精光。
“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大哥你这是存心为难,若是…若是我家少爷有个什么好歹,你难逃其咎!”
孟咸摆摆手,冷哼一声:“你好不懂规矩。”
他手一抬指着那人鼻尖:“帮人干事都得问个分明,我的要求不算过分。而且,你家少爷——如果我没看错,是在逃亡吧。”
孟咸重重拍了两下那小厮的肩:“那后面两骑可是真心想弄死他啊,你当我不知道?你现在要去给你们少爷打掩护,我帮一个逃犯又有什么好处?”
那小厮咬咬牙:“我家少爷不是逃犯。被逼至此。”
“嘿,追他的有匹马脖子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咚响的真是好听。我记得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风铃动处君莫喜,最是獬豸夺命因。’”
孟咸一声冷笑。
“那两个家伙是清吏司的人吧。银铃声真是撩人啊,连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都喜欢上了。”
三白眼还是那个三白眼,但是多了几分凌厉。他拿开抠住小厮肩膀的手,向后一仰倒在一块大石头上,熟练地翘起二郎腿。
“可惜了了,艳丽的花总是会扎手,好歌听多了就会亡国,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危险啊。”
“可……”
小厮扔下箱子上前去拉孟咸,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木箱撞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他有些惊惧的回头,只见——
陈风笑嘻嘻站在自己后面,手里还提着那个箱子。
陈风把箱子往小厮怀里一扔,在他摔倒的前一秒揽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道:“你不就是想知道你家少爷的去向吗?别纠缠这位大哥了,我告诉你。”
他向一个路口一指,说:“他往那边去了。”
孟咸一直躺在那里注意着这边,看到陈风手指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那方向,与刚刚那金发碧眼的家伙逃的方向错开了一截。
小厮显然对陈风的热心存着怀疑,道了个谢,上下打量陈风两眼,问:“阁下确定是这条路?”
陈风把脸凑过来,左胳膊揽住那人脖子,把半个身子都堆在那人身上。
“巧了,我也有东西给二少爷。”
那小厮将信将疑的瞅着陈风价格不菲的缎子小袄和上面蹭的油,努力避开油光光的地方,忍住满脸的嫌弃,强行挤出一丝微笑。
陈风右手悄悄握住那人的手,那人觉得袖管里被塞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摸摸,像个匣子,不知装了些什么。
“麻烦您帮我带给二少爷,就说是老板给他的。”
他拍拍那人肩,一身肥肉把那人震的倒退了几步。
“快走吧你。再晚追不上了。”
那人好容易从膀子底下挣出来,应了声是,就满头大汗的朝着陈风指的方向跑走了。
陈风笑了一下,大眼里流出一丝怜悯。
他装模作样的弹弹短袄上子虚乌有的灰尘,走到孟咸身边坐下。
孟咸正闭目养神,动都没动一下。
陈风伸手在孟咸眼前晃晃,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孟咸没理他。
“你应该有事问我吧,比如,为什么故意指错路,以及——高家的少爷为啥要跑。”
“我没兴趣。”
“但是你到底没有揭穿我。”
孟咸微微抬抬眼:“你到底想怎样,我只是单纯怕麻烦,不想掺和你们这一堆烂事。”
陈风仰头望望天,一片叶子刚好被秋风带走。他回头望望,队伍离进城还有段距离。
“反正大哥你一时半会也进不了城,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
“不听。我要睡会。”
孟咸翻了个身,背对着陈风。
陈风笑笑,自顾自的讲起来。
“从前哩,不知什么时候,大地上多出了一户人家。他们的长相与他人不同,金发碧眼,额点朱砂,恍若天神降临凡间。这家的主人手腕强硬,头脑精明,天文地理无所不会,很快就在乱世中打下一片天地。但他只有一个儿子,这孩子生性和善温顺,而且擅长言语,据说年纪轻轻就会说七种方言。但是这主人偏偏看不上这孩子平和善良的性格,也是阴差阳错,有天那主人不知从何处领回一个男孩,面容心性无一不像家主。从此主人竞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屈居次子,反立那不明身份的养子为嗣。那做母亲的当然不让,但也无可奈何,便心生怨恨。谁知世事无常,那家主竟在一次晚宴后突然暴毙,这家便一分为二,母亲和养子各执一半,但那养子岂是久居人下之人,早在此前便早已将大半家产收入名下。留着这孤儿寡母也无非怕落上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遭众人口舌。而现在么……怕是再也不想装下去了吧。”
“孝惠不类我,如意类我,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故事吧。但是孝惠帝背后有吕后撑腰,二少爷能不能活下去,也得看看夫人有没有那手腕哩。”
风乍起,街边的枝枝杨柳在空中划出道道波纹。
陈风把脸凑过去,看着孟咸熟睡的侧脸。
风的影子轻轻从上面溜走,留下一痕轻柔。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做个好梦哩,孟咸大哥。”
一双大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影子从坐着的那块石头上褪去。
孟咸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嘴里兀自还在嘟囔:“老头,进城了没,还得多久啊?”
深紫的瞳却向陈风离开的方向微微一斜。
那里却只余秋风一片。
当太阳已经有了倦意,懒懒散散的吊在推满成片奇形怪状的云的天空中时,孟咸他们终于进了城。
孟咸站在青色石板堆积而成的平坦大路上,背后矗立着雄壮巍峨的挽凰门。
这里是永旭城。
这里是京都。
这里是与牙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个埋在泥里,一个高高挂在天上。小说《纪梦三绝》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