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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饶是穿越来的。

她初见怜生时惊呼，“大清早亡了，你怎么还裹小脚，疼不疼？”

她仰天长啸，“清朝末年？民国？我不要来这个时代啊！打仗会死人的。”

姜小饶适应能力极强，很快接受现实，闹着要怜生带她出去玩。

走在街上，她见什么都觉得稀奇，“一个清朝的碗，带回去就发财了，嘿嘿。”

她是个冒失鬼，一惊一乍的，“哇！很少见到这么干净的天空，星星好多好闪好亮呀！”

姜小饶一定不知道，在怜生看来，她的眼睛比漫天星辰更闪、更亮、更好看。

她自由、热烈，脸上总带着轻快的笑，好似一株向阳而生的花。

她从东街跑到西巷，从清晨玩到黄昏，像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她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好奇。

看男人脑后的辫子、看女人繁琐的衣饰；看路边小摊上的吃食、看店铺里手工制的摆件；看一只躺在草垛上晒着太阳打呼噜的狸花猫、看一株生长在石缝间的野草。

她时常嘀咕一些怜生听不懂的话，“这不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野草。哎？鲁迅先生现在出生了没，好想去见见，三味书屋在哪来着？浙江还是山东？”

她会旁若无人地蹲在闹市中央，捧着一包炙猪肉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塞一块到怜生嘴里。

怜生连忙扬起帕子挡住唇，缓慢咀嚼。

她见状，会说：“吃肉要大口吃，明天我做烧烤吧，教你撸串！小古板，姐带你长见识。”

她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一双杏眸神采奕奕，倏地一眨巴，很是可爱。

她不喊怜生名字，只喊：“小古板。”

忘了说，姜小饶比怜生年长十岁有余，她二十六，活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而怜生年仅十五，却已和历尽千帆的枯朽老人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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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生生在穷人家。

这个时代盛行缠足，而穷人家的女孩鲜少缠足，身份不配，还耽误劳作。

怜生幼时见过邻家阿姐的小脚。曾在山林间肆意奔跑的姑娘，如今端坐在椅子里，安静得像幅画，她见怜生来，抬眼微微一笑，说：“不能再带你看萤火虫了。”

怜生问：“疼不疼？”

一墙之隔，怜生听过阿姐裹脚时的惨叫。以前摔在碎石堆里头破血流都不吭声的阿姐，却在那时哭得撕心裂肺，怜生用力捂住耳朵也没能隔绝她的哭声。

阿姐轻摇着头，“怜生，愿以后有好生活。”

阿姐缠足是为了抬高身价，待长大一些送去大户人家换钱用。

而怜生缠足，是家里养不起，送去妓馆换钱用。

总归是换钱用的。

怜生很少再见到阿姐，邻家奶奶说：“小云在家做针线活，不愿出门。”

那年二月初，天气渐暖，怜生刚满六岁，母亲产下弟弟，身体尚且虚弱，她怕弄脏床，先前一直躺在门板上。

怜生蹲在门边烧热水，抬头见父亲步履匆忙地走来，拽住她往外拉。

怜生讶然，“爹？”

母亲闻声醒来，满脸惊慌，“不许走！你要带闺女去哪！”

父亲停下脚步，耐住性子说：“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也应了的。”

“没应，我没应！”母亲不顾体弱，踉跄扑来抱住怜生，“与你说好送她进孙府当丫头，不是送进那种脏地方啊，好端端的闺女怎能去那里？你还有良心没有？”

“良心、良心！良心是能当钱用还是当饭吃！”父亲拉下脸，“我去问了十来回，孙府压根不收这么小的丫头，问来问去，除了那里没别的去处。不卖她，拿什么养儿子？一家子老小喝西北风，饿死算了。”

母亲泪流满面，不住摇头，死活不肯松开怜生。

怜生看着父母，茫然无措。

终是无法再僵持下去，父亲失去耐心，一脚踹在母亲心口，“死远点哭丧，别碍事。”

怜生见状，忙喊：“娘！”

她试图挣开父亲的手，可父亲一把将她扛起，大步走远。

怜生此生最后一次见母亲，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没有。

母亲悲戚地跌在地上，泪水无声滑落。

她面色苍白，神情绝望而凄凉，直到襁褓中的弟弟哇哇大哭，唤醒她残存的理智，她擦去泪水，没顾上安抚弟弟，兀自盯着怜生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农历二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河面上冰雪消融，野花丛中有白粉蝶飞舞，柳树的枝条抽出新芽。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外出做工，母亲带怜生到后山挖野菜，怜生浑身泥巴，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白云悠悠，风也轻柔。这不该是离别的时节。

怜生还不甚理解“离别”的含义，也不甚理解父母提及的“那里”是哪里，她还太小。然而在门前一回头，与母亲对视的刹那，悲伤涌上心头，怜生清晰感知到：他们不要我了。

后来过去很多年，怜生早已忘记母亲的模样，却依然记得分开前母亲的眼神。

怜生随父亲赶了两天路程，一路上东转西拐，终于来到城里。

父亲赶得很急，进城之后却放缓了步子，带着怜生到摊上买糖吃。

再怎样磨蹭也还是走到了花街。

父亲挨家妓馆问过去，开价最高的是南悦楼。

怜生长相极好，南悦楼的管事妈妈见她第一眼就看中了。

妈妈捏住怜生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目光中尽是审视，像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底子不错，是个美人胚子，长开了保不准是个大美人。”顿了顿，她直言，“不过，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她年纪太小，瘦得跟玉米杆一样，养起来费事，给不了你多少钱。”

父亲点头哈腰说：“这我懂，您看着给。”

妈妈嗤笑一声，随手打发父亲去账房拿钱。

父亲出去后，妈妈问怜生，“叫什么名字？”

妈妈身上脂粉气很重，混杂着浓郁的旱烟味，靠近怜生时，扑面而来的气味呛她直想咳，强忍住了，忍得眼睫轻颤，一双小鹿眼里蓄满泪花。

怜生嗫嚅着开口：“我叫怜生。”

妈妈问：“哪个‘怜’？”

怜生回：“怜惜的怜。”

“怜生，名字不错，留着用吧。”妈妈笑道，“别哭了，没多大事，往后跟着妈妈吃香的喝辣的，这里就是你家，比在乡下咽咸菜帮子强多了。”

怜生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宁愿在乡下咽咸菜帮子的，只要能和爹娘在一起。

父亲领完钱回来看怜生。

他愁容满面，银钱握在手里也不见得有多高兴，临别前，他弯下腰往怜生手心塞了个半生不熟的柿子。

这个男人不擅长道别，终是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佝偻着背脊离去。

怜生喜欢吃柿子。

这个半生不熟的柿子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家门前种了两棵柿子树，每年夏天树上开出许多淡黄色的小花，母亲会摘一朵别在怜生耳边，也会抱着她坐在树下纳凉，家里没有闲钱买发饰，那朵小花便是她记忆里最美的发饰。

一到秋天，沉甸甸的柿子挂满枝头，父亲爬上树一个一个摘进篮子里。柿子还没熟，很涩口，在窗边放几天才能吃，怜生很馋，整天趴在柿子旁捏它软没软。父亲不许她多吃，只得两三个柿子，要跟母亲分着吃，其余的拿去街上卖了补贴家用。

怜生双手捧着柿子坐在陌生的房间，忽然发觉自己和柿子没甚区别，都是要舍弃了补贴家用的。

这一晚，怜生以为自己睡不着，可躺在床上没多久已陷入梦乡。

这里的床褥实在柔软，像是躺在云朵上。

“新来的没闹？”妈妈问门前守卫。

守卫回：“没闹。”

妈妈很满意：“是个懂事的，好生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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