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水河畔精彩章节
矿上的生活是枯燥而压抑的。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煤渣不时从洞顶掉落下来,林立的矿柱遍布各处。若没有外界的光源,白炽灯微弱的光芒也难以照亮整个矿洞。
厍平安常常需要挂着电瓶,佩戴着头灯下矿,双手扶着矿柱小心翼翼地前行,胶制筒靴踩在遍地的煤屑上发出嗞嗞啦啦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湿热,不需几刻,体汗便可以浸透工装裤,使得行动愈加困难。工人们粗重的喘息声与洋镐敲击煤矿的叮咚声混杂在一起,偶尔也会传来辱骂声,想必是不小心踩到了工友的秽物。头灯射出的一道道光柱在矿洞里晃来晃去,大家争分夺秒地将掘出来的煤矿铲进矿车里,多出一车矿,到手的钱便多一份,也正因如此,常有工人为了一车矿大打出手。
但下矿毕竟是体力活,虽然工资高,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像是宋青山这样的小个子,与人相处是有一手,可见了这黑重蛮实的煤块,却是难以发挥一身的本领。厍平安很容易就可以将数十斤重的矿块放进矿车,宋青山即使是是除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做到。厍平安经过多日相处,见宋青山这样体弱,厍平安料定俩人挣的钱均摊下来,还没有之前他自己一个人挣得多。可宋青山是他的妹夫,厍平安只能干着急,以他的脾气,别的不说,耽误他了赚钱可是无法饶恕的大罪。有什么法子弥补损失呢?厍平安暗自思忖。尔后立即拿着洋镐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用力地凿了起来。
后来工地上便有了这样一幕。
每日暮色正浓时,厍平安便唆使宋青山顺着他偷摸凿出来的小洞里下到矿井里,小洞的尽头堆积着不少的小小的煤块。这是厍平安平日下矿时专程藏在这里的。厍平安则守在洞口,抽着烟,盯着周围。等到宋青山带着煤从洞里钻出来后,又立马用破旧的尼龙布盖住洞口。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厍平安为家里带去了不少的免费煤炭,王小花看着家里的煤堆越来越高,想着定是丈夫在矿上人脉不错,心里也是十分欣喜。
厍平安已经三十有六了,今年正是他的本命年。自从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厍平安在矿上更加的卖力了,得了老板的赏识,做了个小领班,虽然依旧是要下矿,但胜在工资高了一些。几年来,厍平安挣了不少钱。
三年前,非典肆虐全球,村里人都搁家待着。厍平安看矿上停了工,便开始打算修建自己的新家。说做就做,先是与隔壁大哥家的一间土坯房做了置换,以求得一块方方正正的地皮。再雇工打屋基,做构架。那时村里还没有通公路,货车常常是把火砖卸在几公里远的山脚下,厍平安再想法运回来。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是靠人力用背篼一次又一次的往家里背。为了多省一点钱,厍平安和王小花在工人回家后还要带着背篼去卸货的地方背两回火砖。若是周末厍林回家了,则会被安排在火砖卸下的地方守着,有时候夜深了,被吓出眼泪是常有的事。白天,王小花不仅要帮忙干活,还要负责十来个工人的午饭和晚饭,这样繁重的生活让王小花心力交瘁。
但王小花心里是开心的。她来这个家已经十来年了,她受尽了大嫂和三嫂的欺负。自己的家夹在大嫂和三嫂的房子中间,两家人隔三岔五地找事,不是争田地就是争山林。王小花不在意这些,但现在两个儿子还没成人,她只能忍气吞声,厍平安又不常在身边,王小花一个人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吐。如今丈夫挣了钱,家里可以修新房了,王小花是卯足了劲,就为了尽早住进新房。现在吃的这点苦相比之前应付两家人的无理争对,又算得了什么呢。
至于厍桧,彼时还不到三岁,王小花和丈夫商量了一下,索性将他送到了上元村一社的妹妹家。王小叶很会照顾孩子,对于姐姐的请求没多想便答应了。
厍桧就这样来到了小姨家。
一条小溪从山壑间娟然流出,青绿的石块犬牙交错,丛生的黑塔子树掩映着一块块碧绿的翡翠,这是盛夏的一个好去处。
相传这条小溪曾被某位大人物的宝马跃过,由是得名马跃溪。在溪流的尽头,与几水河的交汇处,盘踞着一块形似蟾蜍的巨石,上面嵌入了一根约有小孩手臂粗的楔形铁钉。顺着这根铁钉往岸上看,则是一块流沙冲积而形成的三角洲,在三角洲的上面有着几间土坯房。而这,便是宋青山的家。
王小叶生的清秀,是王家的小女儿。虽然王家已经盛况不再,但对她还是尽量都给予最大照顾,王小叶心地单纯,宛如苏杭小桥流水人家的娟丽闺秀。当初,宋青山可是十里八乡的出了名的勤快人,不过由于个子不高且皮肤黝黑,年轻姑娘们对他都没有意思。
几年前,王小叶的父亲去世,由于其是上元村的村书记,村里许多人都来帮着张罗丧事。宋青山自然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来到了王家就开始埋头苦干。他话不多,哪里需要帮忙就去哪里,王小叶看着这个个子小小的男子,心里泛起一丝特殊的情绪。宋青山也在隐约间感受到了王小叶异样的眼光,但他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不敢妄想能够得到这位小姐的青睐。
但风是自由的,王小叶也是。她相中了这个精瘦矮小的青年,她给宋青山诉说了她的情愫,她向往他俩的未来。
王小叶嫁到了宋青山家,院边有两棵芭蕉树,院里有两个知心的人。
厍桧被送到这里时,王小叶的家里已经买了彩电,他看着这个四四方方的电视机,色彩斑斓的画面一幕幕闪过,心里很是惊奇。出了门,沿着田边小径下行便是几水河的上游,各处深浅不一,有激起的雪白的泡沫,有缓缓静置的碧绿深潭。但厍桧是不被允许来河边的,他只能被小姨抱着站在田坎边,看着宋青山和自己的表哥宋书在河中撒网捕鱼。虽然年纪尚小,但有时看见闪着白光的小鱼在渔网内翻腾,他也会在小姨的怀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跟着庆贺。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个月后,王小花来了。厍桧看着面前这两个面目相似的女性,一时间懵了圈。姐妹俩相见自然是长话不断,厍桧在王小叶的怀里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趁着这个机会,王小花便背过厍桧开始往家里走去。
“三姐,常来玩,路上慢一点。” 王小叶看着厍林红扑扑的脸蛋,不觉有些失落。平时宋青山要去开拖拉机,宋书也要去上学,爷俩都不常在家里。前段时间好容易厍桧来了,王小叶孤独的心也被这个古灵精怪的侄儿填的满满当当,虽然忙一点,心里是开心了许多。如今三姐要把厍桧带回家了,自己的心里自然也是空落落的。想到这,王小叶的眼里不觉地噙了泪。
“嗯好,幺妹,有什么事就给我说哦,我先走了。” 王小花轻声地说着,生怕吵醒了厍桧。她佝偻着腰,转过头看着这个已为人妇的妹妹,已没了当初那个稚嫩的模样。
当年姐妹俩还没出嫁的时候,家里整整有十口人,父亲由于是村书记,即使是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家里的生计也还能勉强维持。后来大哥二哥成了家,大姐和二姐嫁了人,家都分了出去,三哥也去当了兵,家里的劳动力就只有幺哥和自己了。幺妹年龄尚小,吃不得力,一个姑娘家家里的重活也做不了。在那个挣工分吃饭的年代,自己要和幺哥承担五个人的劳动任务,这对于王小花来说是极为苦重的。再后来幺哥也成了家,家里的重任就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割猪草、耕地、以及择菜卖菜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做,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
直到嫁给了厍平安,自己的日子才变得轻松了些许。后来幺妹嫁到了上元村一社去,几姊妹见面的机会就更加少了。若不是这次家里建新房有事相托,恐怕得年底才会见一面。幺妹一定吃了不少苦,脸上已经褪去了当初的那份天真,水灵的眼眸下流露出的是一丝落寞,想必是太孤独了吧,毕竟王小叶从来都是一个爱热闹的人。
别了王小叶,距离回家的路程还很遥远。
在北江县的北方,上元村是人口分布跨度好几座大山的一个村。从一社到四社得越过一座山才能到。由于刚建完房子,家里也负了些债,王小花放弃了乘线路车回家,而是背着厍桧走在这大山之间。林立的青冈树,光滑的青石板,还有山谷中析出的山泉水,便是这一路上最常见的景色。
归途是寂静的,树叶沙沙声响彻耳畔。归途是热闹的,牛铃声回荡山间。
一路上可以遇见几户人家,都已是王小花的老相识了。当年自己背着满满一背篼的菜在星夜赶赴北江县城区的早市时,这条路上的人家常常可以一起结伴而行。一来二去,大家便都熟络了起来,在路上遇到了,都会笑着打声招呼,若是不忙,还会邀请到家里喝一碗白开水,唠唠家常。
王小花顺着青石砌的小渠慢慢走着,清澈的流水哗哗地流淌着。看到这里,王小花想起厍林,他大概也是独自一人沿着这跌宕起伏的山路去学校的吧。路旁树枝间跃动的松鼠,想必也是陪着厍林前行的伙伴吧。王小花想着想着,不觉间已到了家里后门外的竹林,千百束光穿过竹叶落在王小花的脸庞上,落在了厍桧缱绻的睡梦里。
上元村四社的第一座三层红砖房,建起来了。
厍桧揉着双眼,惺忪地看着面前这个庞然大物。
通红的墙体衬得两旁的土坯房更加得矮小,像是将军和他的两个卫兵;青翠的斑竹林已遮挡不住这座亮丽的房屋, 鲜黄色的木制窗框契合着淡绿色的玻璃嵌在火红色的砖墙上,前院两扇精致的柏木制的双开木门庄严地静立着,炮楼顶部的瓦片贝联珠贯,在绚烂的阳光下如同一副墨绿色的鳞甲。
厍桧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迈着尚不稳健的步子探索着。他记得昨天还在河岸边看湍急的流水冲涛拍岸,怎么醒来就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
墙上刮了腻子,天花板上安的是直管式日光灯,相比以前的白炽灯亮了许多。上了三楼,推开楼门,看见的是一块广阔的庭院,四周被红砖堆砌的墙围着,厍桧踮起脚,也仅能高出半个头。
后来厍平安给家里也买了电视机,再不用拖家带口的去三婶打麻烦了。平时没有去下矿的时候,就会在家里给外墙敷上水泥,慢慢的,这座房屋从通体火红变成了墨绿色。像是一个招摇的光芒四射的红宝石,突然哑然失光,再次隐匿在了这片竹林中。
厍平安总觉得差点什么,又去县里买了两桶油漆,给家里的大门、窗框、饭桌以及板凳都统统漆上了。这扇古朴的木制大门,在染上了一层火红的漆衣后,在烈日的照耀下,隐隐散发出微弱的霞光。
而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厍桧的看着房顶的围栏渐渐变矮,自己也要去读小学了。
“妈妈,天外面是什么?”
“是天。”
“那再外面呢?”
“不知道了。”
每每想到这,厍桧都感觉头痛欲裂,他实在想不明白天外面还有什么,他望着这一片蔚蓝的天空,丝丝白云挂在上面,还有那偶尔在竹林间叽叽喳喳的麻雀和望着麻雀呜呜叫的狸花猫,都让厍桧失了神。
“二娃,书背到了吗?坐那里发呆干嘛?” 王小花正在一旁用谷草将豆豉包在一起,其散发的怪味也不时让王小花皱了皱眉。
“《画》, 额...唐王...维...” 厍桧紧闭着双眼,苦苦思索着这篇古诗。
“唐, 王维,下一句是什么?” 王小花头也不抬,只是继续埋头捆着豆豉。
“《画》,唐, 王维,远看山有色,额,山有色...” 厍桧卡了壳,悄悄眯开眼看着语文书,随即又立马闭上。
“近听水无声。嗯...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厍桧倏地睁开了双眼,欣喜地盯着母亲。
“嗯,算是背到了,再去多读几遍。” 王小花书读的不多,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所以读了小学三年级后就早早地辍学了。她热爱语文,对于书中描绘的意境是如痴如醉。看着眼前这个挠头扣腮的不爱学习的小不点,心里是又急又气。这么简短的一篇古诗,怎么就背不到呢,老师知道了不得又挨一顿批评吗?
对于这个孩子,自己一定要倾注心血,让他成人成才。
而对于厍桧,这篇古诗他连字都认不全,村里小学的老师只是教着怎样读,也从来没有解释。厍桧就照猫画虎的跟着瞎读,能够背下来也全靠嘴巴形成的肌肉记忆。至于妈妈说的说的意境什么的,管他的呢,自己连意境一词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每天早上八点多,厍桧便在妈妈的催促下穿衣起床,吃早饭。因为老师也会从这条路走去学校,厍桧饭后就坐在家门口的高板凳上,晃着双脚,百无聊赖地等着。
“万老师来了!快去上学了。” 王小花远远地就看到了万老师,一位头发雪白,精神矍铄的中年人。“万老师,今天又要麻烦你带厍桧去学校了。”
“好,厍桧,快过来。” 说完,万老师就伸出了手。
厍桧噌的一下就从板凳上跳下来,冲到万老师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他是这所村小唯一的教师,每日清晨通往学校的路上,都可以看见他穿着着正装,梳着整整齐齐的一头华发,身姿挺拔的向学校走去。路旁田地里弯着腰,挥舞着锄头的人们,见到了他都会热情的打招呼,他也会礼貌的微笑着回应。
村里人尚不知道他为何在这个年纪就已满头白发,也不知道他为何独自一人待在这座偏隅的村中。
几个月前,厍桧开始读一年级。王小花便每天让他跟着万老师一起去学校,一路上有个照应,渐渐地,厍桧与万老师也熟悉了起来。
说是一所村小,实际上就是一片黄泥土操场和两间土坯房。一个用作办公室,另一个则是厍桧上课的地方。一间不大不小的教室里,却是有着三个年级的学生。最里面的三列是一年级,中间是二年级,靠门的这边是三年级。上课的时候,万老师先给厍桧他们教授部分课文,再给二三年级的学生教授课文,就这样,每节课万老师的声音都没有停下来过。
课间的时候,厍桧会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弹笔头。当一支铅笔被削的只剩下末端一点点时,学生们便会拿来当作游戏的道具,以作课间的消遣。至于女孩子们,则是在操场划出一些厍桧看不懂的方格子,然后就在上面跳来跳去。
在操场下面,则是一面沙坡和一些破沙而出的青冈树,或许是这块土地太贫瘠了,连这样顽强的树苗也难以成为粗壮的大树。厍桧喜欢在这里玩,在课间躲过老师的眼睛,悄悄地溜到这里,躺在绿荫下,沐浴着柔和的日光。
放学后,高年级的学生喜欢从好几米高的梯坎上跳下去抄近道。他看别人一个接一个地轻松跳下去,自己的心里也痒痒,但这实在是太高了。他站在梯坎上边踌躇,好几次鼓起勇气,却都没有迈出步伐。
“你敢吗?” “你根本就不敢!” “别装了,你那小个子,腿给你摔断!”
“谁说我不敢!” 说罢,厍桧闭着眼从梯坎上一跃而下,而后便发现自己走不动道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这左腿疼痛难忍,无法站立。
“厍桧,你真厉害欸!” “你真敢跳下来!”
可此时谁还能听得进这些话呢,他满脑子都想的是如何回家,再不回家赶不上午饭了,妈妈肯定会教训自己。想到这,厍桧内心愈发地焦急,以至于不觉间渗出了几滴尿。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树叶在风的呼啸下猛烈攒动,一阵阵沙沙声冲击着厍桧的耳廓,感觉整片天空都旋转了起来,同学们一个个地离去使得他更加慌张,他感觉自己被抛下了。
幸得一个二年级的小女孩发现了他的异常,转头回了教室告诉了老师。
万老师背起了他,慢慢地走在这条树木林立的泥土路上。
原来,老师是可以背学生的;原来,老师不是不可接近的;原来,老师也没有妈妈说的那么可怕。
还未到家,王小花已经赶至半路上了,她忙声道谢,心中甚是感激。
“万老师,真是谢谢,我来背他...”
“莫事,马上就到了,不麻烦。” 万老师一刻不停地走着,“厍桧在学校有点不听话哦,偷偷跑到林子里去耍。”
“我回去一定收拾他,你放心!” 王小花瞅了瞅厍桧,轻点了几下头,略带有一丝挑衅的意味,那眼神像是在说“回去有你好果子吃”。
厍桧撇过头,暗道“完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将半边脸埋在老师的背上。他微眯着眼盯着山坡上的梯田,葱郁的麦苗轻轻曳动,在蓝天白云下泛起阵阵清波。
远山交错间,烈日射得白雾氤氲。厍桧望着山边那个缺口,心中想着,那可能就是山外了吧。小说《几水河畔》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