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在日落之前精彩章节

南方的夏天既潮湿又阴热，尤其是在这个两个人走路都觉得拥挤逼仄的小巷。

姜希楠从宁北带到临江的烦躁丝毫未散，反而随着这下雨天愈来愈强烈。

“艹”，姜希楠还是忍不住骂出了声。

她正好瞥见角落里的小石头，也顾不得旁边有没有人赶忙踹上一脚。

得，石头被踢飞了，鞋子也被踢飞了。

白色的，新买的，帆布鞋。

姜希楠一只脚顿在空中，另一只脚承受不住整个身子，整个人像个不倒翁左右摇晃。

她只好往墙沿三两步一跳，然后用手撑住。

吐了几口气后，姜希楠又准备一鼓作气调到远处的鞋子旁边。

“一步，两步……”，中间停顿五六下后终于挪到帆布鞋前三四米的地方。

那鞋子上面有些斑斑点点的污渍，应该是路面上的小水洼溅到的。

姜希楠一手扶着不知道掉了多少层漆的墙壁，一手使劲去勾鞋尾。

突然，墙沿转角处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沈弃，你坏了道上的规矩，知道惩罚吧？”

姜希楠心中一跳，莫不是撞到人打架了？

“兄弟们，给我上！”

胡同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掺杂着喘息声、笑声、棍棒声……

她犹豫到底是抛下鞋子往回走，还是上去拿回鞋子但是得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

鞋子是新买的，且是唯一一双，姜楠希往旁边移了移，撇着脑袋想看里面的架势如何。

人不多，加上带头的以及那个坏了规矩的总共六个人。中间那个起初还有点力气抵抗，但耐不住人家人多力量大，还是占了下风。

十多分钟后，那个背对着她的男生终于跌下，姜希楠也做好准备停下看戏的心拿回鞋子。

“沈弃，你他妈现在就像是一条被抛弃的狗！”李从文在沈弃面前蹲下，一只手插着裤兜，用舌头顶着右脸戏谑地看着满脸淤青和血的沈弃。

他压根就没打算停下，用手掐住沈弃的下巴，收敛起狂放的眼神左右端详。

嫌弃的声音从他鼻子中发出，“啧啧，你说说白薇看上你什么了呢？”

沈弃忍着疼，回给李从文一个笑。

李从文能读懂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嘲笑。他用愤懑又夹杂着些厌恶的眼神给沈弃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扬起右脚，对准沈弃的肚子。

姜希楠本来不想管这事，只想等他们停下拿回鞋子，可是看到这一脚心里不禁发悚。

她终于还是出场了，心脏颤个不停想要窜出，喘着大气，想要震慑住他们，朝他们喊道“住手，我报警了”。

单脚滑稽的少女站在众人面前，见义勇为。

李从文的那只脚被叫停了，旁边的兄弟们乱成一锅粥，没人知道面前的小妞报警是真还是假。

地上那个少年也缓缓抬起头朝姜希楠望去，额头被打湿的头发紧贴肌肤，没人看得清他的模样到底如何。

“臭丫头，别不是假的吧！”一个黄毛瘦个指着姜希楠，哈哈大笑，眼神却直发冷。

姜希楠紧张得往旁边一哆嗦，大腿根部随之被裤子扯住，里面的金属把人硌得难受。

那是一部老年机，红色又老旧。

老年机被姜希楠掏出，在恍惚的路灯下隐隐发出点陈旧的光芒。

隔着几层墙的外面也传来断断续续的警声，给姜希楠打下一针镇定剂。

“老大，这妞真报警了！”

又是一阵混乱声。

李从文被他兄弟拉走路过姜希楠的时候，嘴角朝上，抛下一句警告，“坏了规矩的人……不、能、留。”

那句话犹如虫蚁一般啃噬她的心头，那一刻，她隐约觉得她的人生要开始随之颠覆。

原本混乱无比的小巷突然沉寂下来。

经过一群人的蹂躏踩踏后，污水渗进鞋子，姜希楠嫌弃地用两个手指将鞋底朝天的鞋子翻个面，然后抵住鞋舌将脚伸进去。

她希望那家人看见这双脏透了的鞋不要骂她，毕竟她不是故意的。

沈弃还是趴在地上，等姜希楠转过身来看他才有起身的意思。

他双手抵着粗粝的地面，艰难地支起上半身，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姜希楠身上。

姜希楠就这样看着，即使知道对面的这个男生起来得艰难，但仍然不打算上前帮他，因为不想为了他弄脏身上的其他地方。

他倒也是坚强得很，一个闷气都没吐出来就站了起来，只不过还是被打得头晕，身子左右摇摆。

沈弃拖着被棍棒打得直不起来的左腿往旁边挪去，捡起染了泥污的黑色书包，用手若有若无打拍打几下。

*

他朝外面走去的时候直接略过姜希楠，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微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姜希楠知道他伤得严重，但还不至于说一句话。

跟在他身后，等一句话，简单来说是两个字。

她也不吱声，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主动说。

这条路对于平常的沈弃来说并不长，只要五分钟就可以走到他的家，可是今天他受伤了，得花两倍的时间。

沈弃没说话，脸颊两边涨红，疼得难受。

以前也有女生跟在他后面，如果是小心翼翼的类型，他就左拐右拐甩掉，如果是明目张胆的类型，他就装过头吓回去。

但他今天后面跟着的女孩，不属于任何一种类型，因为她并不喜欢他。

晃晃灯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交叠在一起，歪歪扭扭。

姜希楠觉得前面的人长得应该还不错，当然，是从模糊背影判断出来的，那副脸她还没有彻底看清过。

终于，十多分钟后，沈弃在一个破败的庭院前停下。

应该是他的家吧，姜希楠猜测。

的确，那就是沈弃的家。

沈弃歪着脚走了进去，将书包往长了青苔的摇椅上随手一扔，接着脱下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沾湿了的黑色T恤。

姜希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知道那个男生知道自己还在这儿。

不过，她还不打算走。

沈弃捡起地上发黄的白色橡胶水管，然后打开水阀。

意思是要在庭院简单冲个澡。

哗啦啦的水流从水管涌出，借着出口涌到沈弃的胸膛、脖子、脸庞、手臂……

干涸的血渍被凉水一起冲走。

沈弃冲完上半身，察觉到她还不走，嘴角往上一扬，用手往裤头勾了勾。

她终于还是走了，带着愤懑以及些许发红发烫的脸颊跺着脚离开的。

*

小巷还真不大，不过最南和最北的距离都被姜希楠慢悠悠地用二十分钟走完了。

她走到已是破落不堪的门口停下，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不知道如何和那家人解释，说自己摔倒了吗？那自己可真不小心呢！

“望南，叫她回来吃饭。”里面一阵上了年纪的女声在庭院里响起。

那个“她”便是姜希楠。

姜望南正弓着上半身往第五个脚拇指涂粉红色指甲油，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蹙，嘴里抱怨道“真的是，外面有什么好逛的”。

她将指甲油前面的桌子上一放，极其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往门外走去。

没等跨出去，人自个儿就进来了。姜望南白了一眼：得，不用她去找了，省了这份力。

姜希楠打从下午一踏进这个家，她就察觉出这个家留给她的善意不多，几乎没有。

眼前的这个异卵双胞胎的妹妹也没把她当做自家人看。

这是他们的家，不是姜希楠的家。

“还回房间干嘛，没看见要吃饭了吗？”系着围裙的女人端着菜盘，没停下朝饭桌走去的脚步，向姜望南喊去。

“减肥，不吃了！”

空留一阵甩门声。

女人将盘子往桌上一摆，里面的菜汤险些洒了出来。她双手叉腰，面色涨红，声音尖锐道“给谁甩面子呢，不吃饿死，倒也给我省钱。”

这是姜希楠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女人并不是一个麻木的人，原来她是有感情的。

她就这样干站着看女人空手进拿盘出了三次后，终于，女人和她说话了。

“随便坐哪儿”，她将最后一碗冒着气的丝瓜汤放在桌上，将油腻的手往身前的围裙上抹了抹，然后往外走去。

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饭桌就主位一张椅子，姜希楠往拐了另一个竹椅放在靠近门口方向的餐桌旁，直愣愣地坐下，盯着餐桌上的三菜一汤。

她知道吃饭的不止两个人，但没打算再添椅子，这个家的状况她还没有搞清楚，顾全自身就好，没必要在乎别人。

很快，女人带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儿回来了。

那个男人她知道，和那个女人一样，在生育意义上来说是她的父母。至于那个男生，她还真不知道是谁。

“她谁啊”，那个一脸皮样的男生用脏脏的食指指着姜希楠，用小霸主的口吻问道。

女人赶忙用手握住男孩儿的手指，抵了回去。

姜希楠对他的身份也挺疑惑的，扬了扬右眉满身朝他满身打量。

“你姐。”女人解释道。

这个答案对于姜希楠来说倒是不意外，这可是她这对重男轻女的父母，心心念念都想要的男孩儿。

希楠，望南，都是希望男孩子的意思。

“我姐不是姜望南吗？”姜望北学着老大人的模样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昂起头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姐姐”，满是抵触。

姜永之没搭理这些个问题，直接往主位走去，将桌上提前为他准备好的啤酒拿起，然后往嘴巴里送。

“嘶～”，瓶盖被他不整齐又附着黄黑色垢渍的牙齿一咬就掉落了下来，与水泥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仰头就喝，丝毫不把余光分享到别人身上。

“这是你另一个姐姐”，女人将视线从姜望北的身上慢慢转移到姜希楠身上，只是看到那双鞋子她就顿了一下。

姜希楠顺着女人的目光往下看，终究是要见天光的鞋子，她刚还犹豫着要不要自己给它洗一下。

*

鞋子是女人给她买的，在外婆的葬礼上，没几个人的荒凉葬礼。

外婆是五天前的晚上走的，走得很安静，第二天被邻居发现的。

彼时的姜希楠刚从台球吧下夜班，又到小破网吧接着上白班，为了她和外婆下半年更好的生活。

她从老板那边接过电话，邻居仅仅用几个字就让她浑身僵硬，大脑空白。

是伤心吗，不是。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就只有她和外婆，没有经历过别人的出生和去世，所以她也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能感受到心中空落落的，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披麻戴孝、守孝、跪拜、磕头，她按照邻居的指示一步一步做，是那个穷乡僻壤的葬礼习俗。

那天的葬礼在那两个人来之前只有三个人：她和七十多岁的邻居夫妇。

所以，很荒凉。

她跪在垫子上，正对着外婆的遗像。照片是去年过年她拉着外婆去镇上拍的，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给用上了。

“希楠啊，那是谁？”邻居瞧见不远处有两个赶来的身影，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这边儿只有老公这一个亲人，所以赶来的人只能是女孩的亲人或者亲戚。

姜希楠收回眼神，转过上半身，也看见了不远处的两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应该是对夫妻，女人走在前面，男人走在后面。

女人微佝偻着背，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缘故，她衣裳老旧但是却比镇子上其他同龄女人的衣服干净、整齐、时髦；头发也是时常被打理过的，一卷一卷的，微微泛着光；面庞虽说是上了年纪长了些皱纹，但显然也是好看的。

至于那拖着银色行李箱的男人，说高也不高，说胖也不胖，但看起来就是营养不良，一张枯黄的脸。

姜希楠心中大抵是有答案了，但是不想承认。

她不想说，或者说她是张不开口，依旧笔直地跪在那儿。

没等到答案的邻居只好自己出去问问来人是谁。

“她是我妈。”女人将头朝遗像扬了扬，没带任何神情，比姜希楠还麻木。

邻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这户离开了二十多年，中间只为给老母亲丢下一个女孩儿回来过一次的女人。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她妈去世的这个消息的。

女人的眼光一直都在遗像上，等她走进狭小的屋子，姜希楠才收回眼神，想腾出一个位置留给女人。

可是，跪得有些久，腿麻得有些移不了。

女人没在意用白布裹着的麻垫，直接“砰”的一声双膝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紧接着又是连续三声响脆的磕头声。

这几声撞得姜希楠心中直泛涟漪。

女人磕完最后一个，这才抬眸将空洞的视线转移到旁边的这个全身白衣的女孩。

姜希楠想着改叫她一声吧，但是那个“妈”字就搁在心中，吐不出来。

女人见她闭闭合合的嘴唇，知道她要干什么，利落道“叫我云姐就行。”

姜希楠也还是没叫，只是朝她点了一个头：知道了。

后来两天，本来是姜希楠身上的任务全都转到云姐的身上，她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老村子葬人的习俗还是土葬，意思是落叶归根。

棺材是最便宜的那种，姜希楠之前路过冥店的时候见过，现在一口价就给买下，然后让人从镇上快些送过来。

送葬的那天正好下起了大雨，挺意外的，那种天在宁北是不会下雨的。

本来就是黄土小村，被雨水冲刷混成了泥。

于是，姜希楠那双白布鞋就脏了。

外婆的墓碑不大，上面的“慈母宋哑女”四个字刻得最大。

哑女，因为外婆是个哑巴，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女儿也不知道。

云姐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姜希楠也不知道。

很久之前听邻居提起过一嘴，云姐是个弃婴，正好被在外面捡柴的外婆捡到，别人问外婆手中的婴儿叫什么，外婆不会说话，就一个劲儿望着天空。

问名字的那人顺着外婆仰头的那个方向看去：一簇又一簇的白云。

就这样，怀中的婴儿有了名字：云姐。

脏了的那双鞋被云姐丢弃，在离开宁北小村的早上，她在镇子上又给姜希楠买了一双。本来是打算买双黑的，耐脏，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换了想法买双白的。

就这样，姜希楠穿着泛黄的衬衫，泛白的牛仔裤以及新买的帆布鞋，背着一个装了她全部身家却也干瘪的麻布包，跟着这对她打出生就没见过的父母南下到临江，一座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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