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扶刀行精彩章节

郭存娴熟的从烤野兔上扯下一条兔腿，恭敬的交到玄空手中，“大师，请慢用。”

玄空道一声罪过，便将兔腿送到口中，轻轻咬下一块，细嚼慢咽，但耸动的喉结却暴露了老和尚此刻迫切的内心。

郭存看破不说破，只心里嘀咕，“看你老和尚装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也难为玄空，自昨日赶到安西城，心中牵挂城中将卒，想必在北莽营寨，也不曾用饭，等进了安西城，时间紧迫，哪有功夫给他准备吃食，况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卒都在啃树皮了，哪有多余的吃食给他，老和尚连一碗热水都没喝到。

而今天日间，玄空先是一声狮子吼，瞬间让北莽千人队失去战力，后又带着郭存，急行百余里，之前还能靠一口精纯真气维持风范，可如今修为尽失，不过一个垂垂老者，一天奔波的劳累自然如潮水般涌来。

当然，郭存并不知道玄空掉了境界，失了修为，但玄空的巨大变化，他还是看在眼中。

父辈等人战死，郭存固然伤心，但一个久经战场，在死人堆摸爬滚打多年，见多了战友袍泽死去的人怎么会因为死人萎靡不振，况且安西城破，安西军覆灭早成定局，郭存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

如今这个结果，比他预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起码父辈们求仁得仁，还能回到家乡，这是他们生前无论如何都不敢奢望的结局。

郭存之前肩上压着千斤重担，成天与一群等死的老卒混在一起，即便他如何乐天，也难免被老卒们感染，显得暮气沉沉，但说到底，他不过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

如今尘埃落定，重担卸去，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下来，年轻人的心性便开始慢慢显露。

与玄空相识不到一天时间，却已一同经历生死，军人出身的他，对玄空有着发自骨髓的信任，况且玄空对安西军恩重如山，是他的出现，让大势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改变，虽然安西军依旧覆灭，但留下了火种，安西老卒也得以魂归故里，不至于在塞外无尽游荡。

所以从惊醒的那一刻起，郭存就把玄空当成了自己人，如果玄空是一个严谨刻板的老和尚，那就把他当成可敬的长辈，郭存自然会对他礼敬有加，二人互相照应，一同进京，是一种走法，只是万里旅程，难免无趣。

可玄空和尚突然变老后的言行，让郭存诧异之余，想明白了许叔的话，许叔如何短短两次看出玄空心性不得而知，想必长辈自有独到的识人造诣，这点郭存毫不怀疑，毕竟许佑儒是安西军中的第一智囊，正是他的远见卓识，和精密谋划，才让安西军多坚持了十年之久。

玄空的心性对于郭存，无异于一个意外之喜，年轻气盛且生性跳脱的他自然乐意与一个有趣的和尚同行，只是玄空现在端着，还端的十分辛苦，郭存决定给他减点负。

他又扯下一条兔腿，丢给鹰隼，这才抱着整只野兔啃了起来，他没有玄空的诸多顾虑，吃相自然不会好看，一边风卷残云，一边用余光偷瞄玄空和尚，不知怎的，今晚自己的视力格外锐利，虽说月明星耀，大雪覆地，今晚大漠并不是漆黑一片，可他连老和尚的表情，甚至每一根胡须的颤动都看的一清二楚。

果然如自己所料，玄空看着自己狼吞虎咽，盯着他手中的兔肉，咀嚼都不自觉快了几分。

郭存突然转头，迎向玄空热切的目光，老和尚下意识闪躲，郭存赶忙憋住笑意，客气的说道“大师，要不要再来一块。”

玄空摆了摆手，推辞道，“不用了”可他这三个字明显说的有些无力，摆完手，还把手指塞进嘴里吸了吸，仿佛在说，你小子识趣点。

郭存很有眼色，表示自己吃不了。扯下一条兔腿塞到玄空手中，玄空赶忙往外推，“不用，不用，你吃，你吃”可郭存明显感觉兔腿上有一股拉扯劲道，索性直接松手。

本该掉在地上的兔腿稳稳停在玄空手中，郭昕看着玄空笑而不语。

玄空看这小子笑容不善，又要把兔腿往郭存手里塞，郭存却是直接转身，随手撕下最后一条兔腿，丢给早已吃完，歪头盯着二人的憨傻鹰隼，“大师，赶紧吃肉吧！”肉字咬的格外真切。

玄空老脸一红，顿时语塞，可这老和尚到底是人精，看着叼琢兔腿的鹰隼，问起郭存，“你这鹰隼吃熟肉啊！”

明显的转移话题，郭存也不打算再捉弄老和尚了，面具得慢慢剥才不会太疼。

他走到火堆边盘膝坐下，又往里面添了几根干柴，这才撕下一块兔肉塞进嘴中，慢条斯理的咀嚼起来。

“听父王说是个叫坚昆的部落族长送来的。”

“坚昆？”玄空似乎知道这个部落，却也没打断郭存。

“嗯，坚昆，”郭存肯定了一句，接着说道“听父王说，从安西城往西北走，骑马要三个月才能到，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4年前，父王将它带到我面前时，小小一只，说是坚昆国王遣人送给我的。

当时我还觉得这国王小气，不远万里竟然就送一只鸟，谁知许叔叔却把我臭骂了一顿，让我好好养着，说这鸟神俊异常，能通人性，是整个世间都千金难买的神鸟。

后来我才知道，这鹰叫矛隼，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海东青，也却如许叔所说，这鸟真的很聪明，有次我正在吃肉，随手给它撕了一块，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所以之后我就用熟肉喂它，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起了这么个随便的名字。

“那你确实太随便了，”玄空突然打断郭存，提了提精神，才继续缓缓说道。

“据大庆通史记载，太宗二十二年，坚昆族长阿栈，倾慕天朝威名，携使团不远万里来永安朝贡，太宗于天成殿设宴款待阿栈等人，席间看使团赤发绿瞳者众，唯阿栈几人黑发黑瞳，惊异之余问其缘由，方知他与大庆渊源极深。”

说到这里，玄空将骨头扔在地上，瞥了眼郭存手中的半截兔肉，喉管轻微的震颤了两下，郭存立刻将兔肉一分为二，将一块恭敬的递给玄空说道，“大师我吃不下了，您再吃点。”

玄空也不客气，接过兔肉，继续说道。

“大治初年，武帝举全国之力，远击漠北，与北莽鏖战，名将李腾率步卒五千，深入漠北勘察敌情，遭遇敌军八万铁骑围堵，虽拼死血战，终兵败被俘，武帝大怒，灭其满门，李腾无奈投降，北莽皇帝欣赏其忠勇，便将属国坚昆交于他统管。”

“李腾定居坚昆后，为保持血统纯正，定下严苛族规，不得与异族人通婚，所以过了几百年，李腾的后代，除了身材伟于汉人，外貌几乎无异，黑发黑瞳”

“大庆皇家姓李，阿栈也自认李腾后代，太宗得知这段历史后，大为高兴，将坚昆列为盟国，与阿栈也以兄弟相称。”

一只野兔已然下了两人一隼腹中，玄空将手上油脂吸吮干净，抓了把雪搓了搓，又在僧袍上擦干，最后双手合十，转头问道：“你猜当时阿栈给太宗进贡的是什么稀罕玩意？”

郭存翻了个白眼，答案显而易见，却仍配合着假装一阵思考，“不会就是海东青吧？”

“不错，一大一小，一只给太宗，一只给太子。据说海东青在坚昆被奉为神鸟，是他们部族的图腾，海东青一般一巢双卵，给太宗送了一大一小，那他部族必然也有一大一小，那是要和大庆永为兄弟的意思。”

听到这里，郭存终于明白了坚昆国王送他小白的意思，却又不敢确定，“您的意思是说，坚昆国王有个儿子，希望我和他儿子能成为兄弟？”

玄空点了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12年前老衲曾与安西王推演战局，当时安西军被迫放弃大片属地，距安西城万里之遥，且在北莽西北角的坚昆，便是第一批被放掉的属国，坚昆与安西的联系，12年前就被北莽掐断了。”

“而四年前，坚昆国王冒险派人送小白来安西，估计是老国王命不久矣，所以没送成鸟，只送了一只幼鸟，表明他儿子所领的坚昆，仍是大庆的属国，愿意认你为兄。”

郭存算是明白了，不禁感慨坚昆一族的韧性与决心，也对父辈更加佩服，只是不知道那个素昧蒙面的兄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大师，大师？”郭存叫了两声，玄空却没有回应，只片刻功夫，玄空就睡着了，看来老和尚着实累的不轻，可他即便睡着了，仍盘膝打坐，纹丝不动，郭存正准备夸他佛法精深，就见老和尚身体开始发抖。

“也不知道自己昏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玄空仿佛一瞬间就老了”郭存心里嘀咕，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他摇了摇头，脱下外衣，披在玄空身上，走了两步，仍觉不妥，又将火堆移到玄空身前，添了几根木柴，这才抱住小白，将它的洁白翅膀伸展开来，裹在自己身上，靠着一旁的石头仰望星空，近五尺的翅展将郭存裹得严严实实。

可能白天睡得太久，此刻郭存没有一丝睡意，看着漫天星河，回忆小时候与老卒们的点点滴滴，幻想一路东行可能见到的大好河山，乃至永安城的盛世繁华，期间他约莫半个时辰，便给火堆添几根干柴，直到看见东边天空隐隐泛白，才沉沉睡去。

可睡了没一会儿就被冻醒，这才想起，小白每天黎明前都会出去觅食，无奈郭存只好蜷缩身体，躺在火堆边，可十二月的大漠，天寒地冻，虽然不刮风，那股冷意仍刺穿骨髓，郭存刚犯迷糊，就被冻醒。

他更加佩服玄空了，竟然能睡得那么安稳。就这样半睡半醒间，天空彻底大亮。

不知道玄空什么时候醒来，将外袍披在郭存身上，自己则坐在火堆边，依然是盘膝打坐，依然是双手合十。

一声嘹亮鸣啼，小白俯冲落在地面，再次丢出一只野兔后，没有去向郭存邀功，而是站在火堆旁闭眼小憩，看来它昨晚也不好受。

郭存穿好外衫，还是冷的发抖，到这时才自责临走时，匆忙没穿貂裘，怨念叔父们也不提醒自己，可转念一想，指望一群糙汉子给他惦记这些，确实过于强人所难。

郭存苦笑一声，打了几遍郭昕教授的拳法，觉得通体舒畅，这才拾起野兔，利落处理后，架在火堆上烤。

没有睡好的郭昕，自然没有心思打趣玄空和尚，用过早饭，两人要正式踏上东归之路了。

郭存提起书箱，背到身后，走到三十步外，看着面前插在地上的爱刀，轻声言语，“父帅，回家了”，随即握住刀鞘拔将出来，谁知横刀入手冰凉，感觉比之前也沉了许多。

心下疑惑，郭存便想拔刀看看，可双手刚做出抽刀动作，耳边就传来玄空的一声爆喝。

“不可”玄空急匆匆跑到郭存身前，一把夺过横刀，用一块黑布将刀身完全缠住后，才交给郭存。

又严肃的叮嘱道，“小定安，不想死就不要拔刀”

这是自昨晚醒来后，玄空第一次如此认真，而且老和山言语中明显有一丝恐惧。

但刀里是郭存的父辈英灵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郭存不懂，但玄空绝不可能无的放矢，他言语中发自内心的恐惧也不可能作假，

郭存将玄空的叮嘱暗暗记下，接过横刀，反手插进背后，随即吹了声口哨，“回家！”

一头通体雪白的神俊矛隼卷着旋风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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