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集小说春和景明》章节：第2章

                                                

10

我在公司楼下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许景明。

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视频语音，也没有人接。

不安一点点漫过我的心。

接到医院的电话，我的手机一下子就砸到了地上。

我飞快地捡起，拦上一辆车就往医院赶。

周围的场景在不停变幻，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到了医院后，还是在司机的提醒下颤抖着手付了款。

医院里，等待我的，只有手术室亮起的灯。

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小时。

直到许景明被推出来，我的浑身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

许景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下半身裹满了纱布。

他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

我在交费处，刷空了我所有的银行卡，都不够支付高昂的手术费。

最后，还是许爸爸许妈妈借遍了亲友，卖了房子才续上了拖欠的费用，

肇事司机逃逸了。

我们面临的是医药费，欠款，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

许景明被重症监护厚重的玻璃与我们隔开。

我看着许爸爸许妈妈一瞬间苍老的样子，愧疚将我淹没。

“许爸爸许妈妈，我想出国工作，以后景明的费用，家里的欠款我都会承担。”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朝着他们跪下，“许爸爸许妈妈，我会救景明，求你们一定要照顾他，不要放弃他。”

“无论是好是坏，就算他一辈子都要这样躺着，我也会给他治。”

我仰起脸，泪水让我的视线模糊。

“我会照顾他一辈子，我嫁给他，我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陪着他，我永远永远不放弃他。”

重症监护的大门口，我们三个人抱着哭作一团。

11

总公司在国外有一个岗位空缺，工资是现在的好几倍。

本来我初入职场应该轮不上我。

可是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愿意提交调任申请。

调任需要去国外至少五年。

本来我也不会考虑，但是我需要钱。

我无视了周围同事欲言又止的眼神，向公司提交了申请，又请了几天假回家收拾东西。

我带走了很多我们这个小家的东西，退了租。

房东是个很好的人，听说我们的变故，将押金和没到期的房租全部退还给我。

我用这笔钱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公寓。

让许爸爸许妈妈能够方便照顾景明。

我要走的前一天，申请到了半个小时的探望时间。

我换好了全套的隔菌服。

在医护人员得带领下进入了病区。

许景明消瘦的很厉害，整个人形销骨立。

我隔着手套握着他的手，很凉，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一遍遍暖他的手，用轻柔的声音告诉他。

“等我回来，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辈子的期限到底是多长。

命运的愚弄是怎样将我玩弄。

而我，毫无还手之力。

哪怕拼尽全力。

12

我在国外的日子其实一直算不上好。

我也终于知道了离开时候同事欲言又止的眼神。

上司是一位脾气不好，严苛到变态的人。

除了我以外，已经有三四位同事调岗过来后，不到一个月就被退回。

刚到这里的一周，我几乎住在了公司。

我时常被上司掺杂着国骂的怒吼问候全家，文件一次一次摔打在我身上。

我再一张张弯腰捡起来，出去修改。

好在工资很高，能够让我支付许景明高昂的医药费，还可以让许爸爸许妈妈能够不为金钱烦恼好好照顾许景明。

所以我必须留下来。

我常常发视频给许妈妈，看一看许景明。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身旁的机器规律地声音，代表他一切安好。

我看不了太久，就会落泪。

通常我和许妈妈会对着视频相互哭泣。

最后任由视频挂断，我再边哭边对着电脑处理工作。

我在这边租了一个小房子，我把之前那个家的东西都带来了。

这个房间摆放了很多我和许景明的照片。

我们歪着头靠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我最安心的时间就是回到这个小房间。

这里的布置和当初我们住的小房子很像。

只有在这里，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13

许景明醒来的那天，我刚好在医院。

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在上司心情最好的时候请假。

她简单地说了一个“滚”，就放我回来了。

我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感受到了细微的动作。

我抬眼看去，正对上许景明睁开的眼睛。

我惊喜地失声，我想扑进他的怀里。

许景明睁开地眼睛茫然无措地望向我。

开口的瞬间是让我崩溃的言语：

“你是谁？”

他对着许爸爸许妈妈叫出“爸妈”。

只有对着我的时候，固执而茫然地重复问询：

“你是谁。”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似乎整个肉体加灵魂被一下子碾碎，再拼接，再碾碎。

医生最后给我的解释是，患者车祸时受到重创，又失去意识那么久，很有可能失去某些记忆。

恢复的期限不定，也许明天，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后期的康复。

他的下肢还是没有知觉。

我想不明白呀，为什么失去的是关于我的记忆。

他忘记了我们所有的记忆，甚至于忘了我这个人。

我向上司发起了回国申请，被她驳回。

“合同期未满，你要回去的话，需要赔偿一大笔违约金。”

“分公司也不会再聘用你。”

“据我所知，你还有亲人在医院里吧，你当初不就是为了钱过来的。”

“失去了这份工作，你承担得起吗。”

她说得对，我需要钱。

当初需要，现在更需要。

康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14

我开始失眠，夜夜惊醒，夜夜梦魇。

梦里场景变换得很快。

一时是许景明拉着我的手往前跑，一时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我是谁。

醒来后，我再也睡不着，只能抱着被子到天亮。

我发了一次次的视频回去，得到的都是陌生的眼神。

最后，许妈妈安慰似的开口。

“春和呀，也许过段时间景明就想起来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他身体的康复。”

我觉得我应该是病了。

最开始的时候。

我抽几根香烟，喝几瓶酒就可以短暂地忘却这一切。

后来我开始砸东西，整个家被我砸得七零八落。

我清醒过来后，再一件件恢复如初。

同样的相框我买了很多，砸碎了，再换上新的。

我爱上了赤足踏在玻璃碴上的快感。

殷红的血液一点点流出，染红地板。

最后，我握着了碎裂的玻璃割上了手腕。

痛感带着快意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失血让我产生了幻觉，眼前出现了许景明身影，他一遍遍地呼唤我。

我捂着手腕踏上出租车的时候，司机都吓坏了。

他以为我遇上了入室抢劫。

我在失血晕倒在他车上的时候，他报了警。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

手腕缝了五针，动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我拿出手机，给许妈妈发视频，问起许景明的情况，

得到的依旧是否定的答案。

我按灭了手机，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前来的警察在了解了情况后即将离开。

一位华人女警在离开的时候对我说。

“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15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那时我的情况已经有些糟糕了。

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医生给我开了药，吃了后，晚上可以睡着。

虽然醒来常常晕晕乎乎。

我不再常常发消息回去，我开始逃避。

我不再询问许景明的情况。

我害怕一次次面临着失望。

我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了工作上，完成了一个个项目。

工资越来越多，奖金越来越多。

我打回去的钱也越来越多。

那个刻薄严厉的上司，在一次路过我工位的时候，丢了一条巧克力和一面镜子给我。

她依旧是那副样子，语气凶狠。

“你天天这样玩命，你要死呀，要死别死在公司。”

我拿起镜子照了照，里面的人形容枯槁。

16

许妈妈给我发来了视频通话。

刚接起，她喜悦的声音就透过听筒，从大洋彼岸传过来。

“景明可以站起来了。”

许妈妈惊喜的脸后，是许景明站在康复室的训练道上，他双手紧紧握着两边的扶手，一步步慢慢地行走。

我惊喜的话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伸手用手帕给许景明擦汗，然后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许妈妈激动的声音再次传来，“还有呀，景明恋爱了，对象是之前照顾她的护士陈姗，这个小姑娘真的很好，景明动不了的时候是她一直照顾，现在做康复，也是她一次次陪伴……”

许妈妈的嘴在一张一合，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甚至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挂掉视频。

怎样买下回去的机票。

怎样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被文件砸在身上。

最后只是胡乱的收拾了几件行李出发。

飞机落到的时候，我在洗手间看见自己宛如鬼魅的脸，从包里掏出口红，涂抹了一些。

到出站口的时候，我看见了许景明，以及站在他身后，帮他推着轮椅的陈姗。

许景明见到我的时候，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算不上熟悉。

他冲着我笑笑，牵起了陈姗的手，“春和，这是我女朋友陈姗。”

然后，又看着我对陈姗说，“姗姗，这是我妹妹春和，她常年在国外，你们应该没有见过。”

我用眼神打量陈姗的时候，她也在看我。

陈姗长得秀气，一眼望过去，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其实我是见过陈姗的。

在医院里见过很多次。

印象中的一次，是我看到陈姗给没有知觉的许景明按摩手脚。

那时候的她穿着护士服，安静专注地按着他的关节。

那时候的我在想什么呢？

长时间的飞行，让我身体疲惫，满脑子还压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处于心力交瘁的边缘。

我看到这一幕，是真心的觉得，她真的好专业好细心，非常的符合白衣天使的称号。

现在想来，也许在那时，就一切有迹可循。

她出现在他的身边，陪伴了他最难的时刻。

从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时候，就陪伴在他身边。

而我呢，除了提供医药费，急匆匆地飞回来看一眼外。

我甚至连给他擦擦手都没有做过。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我却没有给他最亲密的陪伴。

是我对不起他。

许景明的脸色很红润，她将他照顾得很好。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砸碎了我们的合照，现在家里，还有一地的碎玻璃碴。

我想到见面，我会如何质问他，如何歇斯底里。

可是，现在，他站在我的对面，手里握着别的女生的手。

他看着陈姗的眼眸中，是曾经给我的爱意。

现在都不属于我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是陌生居多。

他依旧什么也不记得。

我甚至想过，许景明是不是故意的，他怪我，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

把他一个人丢在冰冷的医院。

他是在惩罚我吗？

我无法抑制地落下泪，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我想问——为什么你会忘记我。

可我开口的时候，说的是：

“景明哥，恭喜你。”

“你终于康复了。”

我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笑容。

转头吃下了大量控制情绪的药物。

如果，这是他的选择，我希望的是他快乐。

我突然有几分释怀。

17

我得失眠越来越严重，大把大把的药物吃下去，依旧起不了任何作用。

唯一能让我安睡几个小时的地方是心理咨询室的病床。

在暗示和催眠下入睡。

醒来后常常眼睛红肿，满脸的泪水。

又一次结束了心理治疗。

一直治疗我的心理师看着我开口。

“徐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告诉许先生一切的真相呢。”

“或许会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心理师是一位看起来非常有亲和力的女士，她的眼睛很温柔，这次她的眼神中带上了怜悯的神色。

她是除了我以外，知道我们全部故事的人。

我偏过头，窗外是秋天簌簌掉落的叶子，透过窗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说不说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让所有人为难。”

其实我怎么会不想告诉呢，我无数次都很想冲到他面前，告诉他，他遗忘的那些记忆。

那些不能入眠的夜晚，那些崩溃无措的瞬间。

我甚至想把他抓起来囚禁，逼迫他想起我们的回忆。

可是我看着现在的他，过得那么幸福，他有了自己的爱人，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喜爱的事业，我就再也开不了那个口。

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幸福和满足，我不想让他破碎。

我要离开心理咨询室的时候，她在低着头整理我的病案。

我道了别，拉开门的时候，她声音再次传来。

“你会后悔吗？”

我拉住门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那声“不会”，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不过，不重要了。

18

我早已经破碎。

常年的情绪拉扯，我变成了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人。

在无人的角落里独自凋零腐烂。

我依旧喜欢疼痛带来的片刻欢愉。

那些痛苦才能一次次提醒我，我还活着。

心理治疗有用，但是治不好我。

这个世界上，无人可以将我救赎。

连我自己都不可以。

面对众人，我需要极力的克制自己，加上大把的药物。

才能让我勉强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我的药量早就超过了正常的药量。

很多药物也在我体内悄悄失效。

我想，大概就是在这个反复的过程中，我突然有一些释怀。

我想要成全许景明。

从小到大，他保护了我那么多次。

我啃任何有骨头的菜都很容易把腮帮子咬破，然后哇哇大哭，他都是将骨头细细去除，将肉放在我碗里。

高中的时候，隔壁的男生除了送情书给我，还会偶尔拦住我做一些下流的动作，我胆怯又懦弱，谁也不敢说，是他冲到人前帮我出气。

家里困难的时候，也是他将读书的机会给我，其实他的成绩明明比我好。

在BJ的时候，我在课堂上吸取知识，他租住在一个小单间里，每天打三份工，连一份外卖都舍不得吃，甚至连暖气都没有，就为了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

我们彼此存在在对方的生命中是无数个日夜累计起来的二十五年。

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个二十五年呢。

而现在，他选择了没有我的未来。

我无话可说。

失去了记忆，对一个人没有爱意了。

怎么会是一件需要抱歉的事情呢。

19

许景明的婚礼我没有去。

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笔转账，送上了我的祝福。

我辞了工作，买了一张去赫尔辛基的机票。

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到极光。

飞机缓缓上升，我戴上了眼罩。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许景明还是十几岁的模样，他穿着校服。

头发上带着刚刚打过球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朝着我跑过来：“小春和，跟我回家吃饭啦。”

我下意识想要伸手，看到的却是我手腕斑驳的痕迹。

我苦笑地摇头，“我不回去了。”

梦境的最后，他一脸的焦急，一遍一遍地追问我：

“你要去哪里？”

我冲着他笑笑：

“去远方。”

没有你的远方。

20

头条报道：

昨日从BJ飞往赫尔辛基的航班KL9527失事。

至今下落不明。

21

许景明番外

我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我被困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出口。

我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很奇怪，她看着我的眼神很熟悉，我却一点都不记得她是谁。

爸妈跟我说，她是我妹妹，是我家收养的女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她叫徐春和。

我还是想不起来。

我遭遇了车祸，虽然人醒了，双腿却要做康复才能站起来，概率很低。

医生说到这个的时候，她突然蹲下身子大哭起来。

我一时有些无措，我想，我们以前的感情一定是很好的。

没待几天，她又出国了。

我爸妈说，她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工作，我所有的医药费，他们住的房子，都是她承担的。

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满满的都是心疼。

我想起她单薄的身影，心头漫出一阵阵细细密密的疼。

因为这个，她很少能有回来的时候。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在机场，我带着陈姗去机场接她，这个时候我已经跟陈姗在一起了。

陈姗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失去意识的很长时间，我总会感觉有双温柔的眼睛注视我。

陈姗出现的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具像化。

复健真的太痛苦了，一次次的站起来跌倒。

还好有她在我身边照顾我。

才让我有勇气坚持下来。

我爱上了她。

我将陈姗带来见了徐春和。

我站在她面前，我告诉她，这是我女朋友。

这个时候，我已经从父母那里听说了很多她的事情。

她一个人负担那么多，一定很辛苦。

我要告诉她，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会站起来，我会自己养活自己，她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不会再被我一个残废哥哥拖累了。

国外的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她的脸色总是不太好，不过她从来不说，她总是在笑的。

望着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在笑。

其实我甚至想过，我和她是不是有过一段故事。

我问过她，她的眼神很坦荡。

她说，哎，你别想占我便宜，国外追我的小哥哥可是一大把。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嘲笑自己瞎想什么呢。

我结婚的那天，她没有出现。

爸妈嗔怪了几句，说她要去芬兰看极光。

连哥哥的婚礼都不来。

礼成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飞机划过长空的声音。

周围是宾客、家人高兴的脸。

我此时的幸福那么真切。

有点可惜，她没有来呀。

我收到了她发来的祝福，只有简短几个字。

祝你新婚快乐。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但我又实在想不起来。

婚礼现场热闹幸福。

我笑着摇摇头，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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