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18岁的自己
任秉舜
是人老了怀旧,还是怀旧说明人已经老了。
一转眼迈入花甲,直奔古稀,身体各种机能都在退化,也包括年轻时的勇气、魄力和食量,唯独没有退化的是18岁那年报名去内蒙兵团和在兵团六年经历的记忆,而且记忆犹新。现采撷我18 岁那年一部分花絮献给朋友们。
应该从那天说起,1971年5月9日,阴历三月二十六,吃了妈妈给我煮的两颗18岁生日鸡蛋,闲来无事,跟着几个伙伴儿去二中听内蒙兵团来招兵的作报告。本是去凑热闹,兵团干部口若悬河地介绍内蒙兵团,把兵团说的天花乱坠,实在禁不住诱惑,当即报了名。回到家里跟妈妈说我要去内蒙兵团,告诉妈妈xxx、xxx、还有女同学xxx、xxx也报了名,遭到妈妈的一顿臭骂:“你跟别人一样?内蒙天寒地冻你受得了?你去了非死在那里不可,要死死在家里!”
的确,我跟别人不一样,自娘胎里出来就弱不禁风,病痛缠身,尤其是胃病,只要吃点硬的、凉的立马胃疼,一疼就是几天,疼的满炕上打滚儿。身体孱弱,即便被蚊子“踢一脚”也会发烧。麻杆似的胳膊,腿插在腹腔上,细长的脖子顶着一颗蒙着一层皮的头颅。上小学前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和炕上度过的。后来上了小学,起初每天妈妈把我背到学校,下学再由姐姐把我拽回来。人们形容不能坚持正常的工作和学习,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在一、二年级时可以说十天内“两天打鱼,八天晒网”,这都是让病痛闹的。稍大些,身体逐渐地好起来,但与同龄人相比,还是又瘦又小。转眼初中毕业,学校定我为上山下乡的对象。学校时常来人动员我下乡,妈对动员我下乡的人说:“谁愿意下乡谁就去,我坚决不同意我老儿子下乡。”由于妈妈的坚持,来动员我下乡的人束手无策。
整天无所事是,除了帮家里干些简单的家务活外,其余的时间看哥哥姐姐们上学时的课本和他们借来的书打发日子,同时还得应付突发的胃疼和突发的发烧。见我这样,爸爸时常唉声叹气:“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等我们老了、没了,你可怎么办?”
在家真是待腻歪了,想到外面去闯闯,去试试。尽管妈妈不同意我去内蒙兵团,我还是偷偷地参加了体检,结果被刷了下来。被刷的原因:体重84斤,身高1米63,肝大二指半,最主要的是双眼高度近视,视力表上第二行两个大的图形模模糊糊,视力在0.1至o.2之间。我不甘心,找到招兵的兵团干部,死气白咧表示一定要去兵团。几个人见我泥腿,商量了一下,才勉强同意。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到派出所注销了户口。
回到家被妈妈暴揍一顿,哥哥姐姐们埋怨我没跟家人商量沟通,说我的决定太草率。妈妈找到派出所,要求恢复我的户籍,但已经上报到上一级了,没有了余地。木已成舟,妈妈没辙了,泪眼婆娑地为我准备行囊。7月3日临行,爸爸长吁短叹,妈妈嚎啕大哭,姥姥拽着我胳膊说:“要受不了就跑回来吧。”哥哥姐姐妹妹把我送到车站,那情景像我要赴刑场送死。
到了兵团,连干部们见我不住地摇头,连长说:“招兵的人是为了凑数,这德行的人也招来了。”战友们拿我打趣说把我宰了可以做三个菜,一是骨头汤,二是烩杂碎,三是肉皮冻,保证三个菜没有油花。
让我最现眼的是第一次脱大坯(此事在《重回乌拉盖》有简单的描述)。我们刚到兵团最主要的是建房,建房需要大量的土坯, 当时连里只有四栋土坯房,一栋是连部、卫生室、军械库。一栋是伙房、饭堂、库房。其余的两栋共计16间房。指导员、副连长的家属随军占去两间,全连一百多号人挤在14间房子里。每个宿舍住一个班,十几个人挤在对面炕的房子里,睡觉想翻身都困难,夜间去站岗或解手的人,想回到自己的被窝必须扒拉左右的兄弟,让他们给腾出自己的位置才能钻进去。有的老兵准备带家属来,将来知青结婚也需要大批的住房,所以建房是第一位的,而且是急迫的任务。
连里规定,男生每天脱大坯250块,女生是200块。任务是硬性的。
马车班的九辆马车从连里东边取回土来,运到坯场,每辆马车运来的土方,大约是一个人一天脱坯的量,每人各占一堆,扒开土堆扬上麦秸,用水洇上,待第二天土块洇开,然后和泥脱坯。
班里的老兵李凤阳,我俩是“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他见我身体弱,天刚亮就到坯场上和泥,也把我脱坯的泥和好。下午三、四点钟大部分人已经完成任务,又用水洇上第二天脱坯的土。可我刚脱了不到一百块,累得我哩拉歪斜,双腿跟灌了铅块似的,浑身上下打着颤,骨头像散了架,见我这怂样,吕金驹,张志强几个人上前帮忙。回到宿舍,累得我连上炕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凤阳和几个兄弟帮我和泥脱坯,我实在不落忍,第二天一大早,我悄悄从被窝爬起,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坯场和泥,脱坯的泥用脚来回踩,泥和的又快又匀,大家都是这样干的。我脱下鞋和袜子,挽上裤脚,踏入泥水里。虽然已是7月下旬,泥水还是非常凉,冷战一个接着一个,我咬着牙,也许坚持一下就能够挺过去。人家女生,有的来例假也照样和泥脱坯,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不想双腿一阵痉挛,腿筋、脚筋好像抽缩在一起,疼得我一屁股坐在稀泥里。我在稀泥里挣扎着,可越挣扎陷得越深,稀泥险些没了我的脖子,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幸亏被站岗的战友看到,找来我们班的弟兄把我从稀泥里揪了出来。他们帮我脱下裤子,上衣,把我放在水坑里洗涮干净,发现两腿两脚青紫青紫的,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把我抬回宿舍,塞进被窝,叫来卫生员,一试体温39.8度。打针吃药,吃药打针,折腾了十多天才退烧。
过了几天,通讯员悄悄地告诉我,连里准备向团里打报告,把我退回原籍。连长正式找我谈话,我说坚决不回去。理由是我来兵团时信誓旦旦,我回去怕人家笑话我,还有连里的伙食好,整天是大白馒头,几乎每天都有肉吃,再有在这有伴儿,有跟我好的同学、街坊。
杨连长眼睛瞪得跟鸡蛋似的:“不把你退回去,真是死在这儿,我们没法跟你家人交待。还有,这儿不是养大爷的地方,你到底能干啥?!”
见我坚决,退我回原籍的报告没往上报。有人说我是傻蛋,我说我要试试我到底能干啥?
连里安排我等炊事班做完饭用两口十六印大锅熬砖茶水,然后送到坯场去,上午,下午各送四桶。
一天送完了水,把锅刷干净,闲着没事靠在墙根下看文书写黑板报。文书是个中专生,是连里最有文化的,他不时地回过头来,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问我会写字吗?我说:会。又问我:他写的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他问我:你写的字怎么样?我说:应该比你写的好。他说我,人不大,还挺会吹牛逼。
我发现他写时候的“候”字,写成了“侯”,我告诉他,“候”字写错了,单立人后面少了一竖,写成“侯”了。他说:你小子还有一套,学没白上,爱看书吗?我说看过几本。
说到看书,我得补充几句。我爸见我整天无所事是,病病怏怏的:“没有一技之长,将来该怎样生活?”。我爸从单位拿来很多废报纸,毛笔,墨汁逼我写字。还有我在拙作《黄色小说》中提到的,六六年我和伙伴们去二中操场看红卫兵们烧图书馆的书,在草丛里发现一捆捆的四四置置的书,我来个顺手牵羊,拿回家,留下《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余的卖了废品。刚开始看这两本书懵懵懂懂,后来里面的人物、故事吸引了我,随之对阅读产生了兴趣,经常模仿别人的诗词胡诌几句,唐诗宋词会背上几首。
文书从凳子上下来:“小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上来写几笔。”
我接过他手中的稿子,拿着粉笔,登上櫈子写了一段,他频频点头:“写的不赖,还真没吹牛。”
人们从坯场回来吃午饭,发现黑板上有新的笔体,有人问文书,这字是谁写的?文书说:“是姓任那小子写的。”
连长见我写的字:“你还有这本事,小看你了。”当即让我送水的同时兼办黑板报。我给家里写信,让妹妹找几本有关办黑板报的书来。文书教我怎样才能把黑板报办好,如何搜集连里的好人好事,如何加工整理。照猫画虎,黑板报办的有模有样,一次在全团黑板报评比中,居然得了第一名。
我写过一首小诗抄在黑板报上,受到大家的好评。
如果你是一只雄鹰,你就要展翅翱翔在蓝天。
如果你是一匹骏马,你就要纵辔驰骋在草原。
如果你是一颗青松,你就要植根于贫瘠的山崖。
如果你是一名毛主席的兵团战士,你就要坚守在祖国的北疆。
团宣传组的刘干事对我这首小诗大加赞赏,他写了一篇有关黑板报评比的文章,刊登在《兵团战友》报上,虽然文章里没有我的姓字,但我写的东西变成了铅字,我仍然很兴奋。这首小诗几期黑板报没舍得擦掉。我想起古人有一句诗,但不知是谁写的。“天生我财必有用。”有人说,这诗是李白《将进酒》中的一句,但不知下一句是啥,也没有人把李白的这首词完全背下来。不乏有会胡诌的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用天天脱大坯,”“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天送水七八桶。”
我似乎找到自身的价值,我不是废物蛋一个,只可惜上学少,没有好的基础。66年小学毕业,68年就近进入中学,每天拿着“红宝书”到学校应付雷打不动的“天天读。”上中学没有书,没带过笔和书包,没正式上过课,一点知识没学到,混了一年半就算中学毕业了。但我与同龄人相比,比他们多少有些见识,这缘于我的家庭,除父母的管教,哥哥姐姐们也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们弟兄姐妹8个,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潜移默化地受到哥哥姐姐们的影响,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处事所为,无形中吸取了他们的经验教训。有人说过,在一般情况下,弟弟妹妹要比哥哥姐姐们有些小聪明,这无不道理。单就阅读方面也是受哥哥姐姐们的影响,来兵团前我看过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等,经常偷着给兄弟们讲些书里的故事,所以弟兄们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听我扯淡。再有四、五十名唐山老乡我算是偏大一点的,所以兄弟们跟我走的近。
脱坯告一段落,紧接着就是秋收,我仍然给大家熬砖茶水,负责每个星期一期的黑板报,搜集连里的好人好事,搜集弟兄们写的小故事。
一次去场院送茶水,我们排和女生排都在场院上忙碌着,晒干扬净的麦子堆成小山。有的把麦子灌入麻袋,有的扛起多半袋麦子的麻包,走跑板把麦子倒入有二层楼高的囤里。两人把装麦子的麻包放在扛麻袋人的肩上,叫作搭肩,扛麻袋的人趁搭肩的把麻袋搭起,迅速哈下腰,搭肩人稳稳地把麻袋放在扛麻袋人的肩上,这叫钻肩,然后钻肩人直起腰杆,踏上跳板走到囤顶,揪住麻袋前面的角儿,一猫腰,麻袋里的麦子顺势而下,倒入囤里,然后拿着空麻袋返回。
我看女生们跟男生一样扛着麻袋来来回回,我想试试我的肩膀到底能承受多大的重量。
搭肩的是山海关的王志安和外号叫“狗儿”的天津知青,他们把麻袋高高搭起,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哈下腰,这“狗儿”心眼忒不好,见我猫下腰,他故意把百十斤的麻袋重重地砸在我的肩上,把我砸了个屁股墩。王志安说:“你想把他的腰砸折呀?”“狗儿”说,砸折了活该。我站起身,扭了一下砸疼的腰指着“狗儿”:“我x你妈!”“你怎么骂人?”说着一拳头朝我的头打来,把我打了个跟头,这一拳把我打懵了,脑袋像炸开一样疼。排长杜芝莲见状飞起一脚踹在“狗儿”的胸口上,把他踹倒在麦跺上:“你 怎么这么打他?他禁得住你打吗?!”
不知是谁把我扶起,顺手递给我一把扬场用的木锨:“打他!”。趁他还没起来,我抡圆了木锨朝他拍去,他用胳膊一搪,胶合板做的锨头飞了出去,只剩下木锨把攥在手里。那天我疯了,失去了理智。木锨没了锨头,减少了阻力,更顺手了,没脑袋没屁股地一顿乱打,他双手抱头,蜷缩在一起,只打的他满脸是血,双手被打破。有人抱住我:“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我打他时没有一个人拉我,因为“狗儿”平时不招人待见,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狗儿”是个左撇子,出拳快,下手重,有人吃过他的亏。
杨连长走过来,看了看躺在麦跺上的“狗儿”,又看看我被“狗儿”打青了的眼眶,跟杜排长说:“老杜,该整就整,该处理就处理,一个老兵欺负新兵那还行,不能仗着胳膊粗,力气大,就打人。”又指了指我:“你干活不行,打架更敢下死手。”
这是我到兵团第一次打架,也是唯一的一次。“狗儿”吃了亏,有人提醒我,小心他报复。但他没报复我,怕我和我的老乡对他反报复。
事隔四十年,我去天津时见到了“狗儿”,他说:“你小子,手忒黑,那回差点把我打死。”说着摸了摸额头上的一道疤痕。
秋收结束后,我调到机务排当机务保管员,仍然负责办黑板报。
说来也怪,到兵团后我的胃病没犯过,有人说是吃牛羊肉吃的。除脱坯时发过一次烧,几乎没生过病。食量大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一顿饭,吃过7个馒头和一大碗土豆炖牛肉。一次跟炊事班长打赌,吃了多半个又肥又腻的绵羊尾巴,第二天顺着屁眼儿流油,那也没犯胃病。副指导员张富发见面爱捏我腮帮子,攥我的胳膊,操着河南口音:“你看看,脸上有肉了,胳膊、腿也壮了,气色也好了,还是来兵团好吧!”
的确,我到兵团半年的光景,涨了有十斤肉,个子也蹿出三、四公分。
年底,师里举办了第一届学习柏永华、单美英通讯报道学习班,刘干事给我争得一个名额。学习班结束后,跟着宣传干事闫纪文到各团收集学习柏永华、单美英的先进典型,期间写了几篇“豆腐块”文章,刊在《兵团战友》报上。事隔两年我被借调到师宣传科,跟“笔杆子”们跑龙套,后来调到五十二团四连当管理员。在兵团干了六年,我回城了。
现在想起18岁的自己,挺有意思,回忆起来我钦佩我18岁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