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间的爱都指向团聚，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别离。

提笔又放下，敲键又退出。从父亲猝然长逝的那一刻起，父爱就成了我不敢碰触的话题。

我们还没来得及做生死告别。

回想往日，犹见慈祥面。父亲走了，带走了身上的病痛，带走了一辈子的操劳。直到现在，我都不愿相信父亲真的走远了。

太阳照常升起，时光与以往没有不同。唯有光阴里那个我是最苦楚的人，凄凉、遗憾、冷和孤独只能自己品尝。

婆娑凡尘，我知道，一辈子不长；我也知道，人生就是一次次幸福的相聚，夹杂着一次次伤感的别离；我更知道，飞花逐水，叶落随风，有些刻骨铭心的爱是留也留不住的。但此时此刻，我却成了一个含泪带笑的人。

青山依旧，故影还熟。写父亲的文章很多，表达父爱的词语很多，但“父爱如山”这个词语才真正触及到了我的心灵。在我理解，父爱就像大山一样沉默无言，就像大山一样宽厚仁慈，就像大山一样内敛含蓄；父爱是永恒的、彻底的、无条件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没有任何水分的大爱。

02

从小到大，从来没想过父亲会离开，也一直都把父亲当作壮年来对待，每年体检父亲的一些指标比我还好。直到父亲病了，我才明白我都已经中年了，父亲老了。父亲被生活和儿女、日子和操劳消耗的筋疲力尽；被贫穷和希望、劳顿和奔波折磨的元气耗尽。父亲背着行囊，独自离开，不再回来。

父爱如山传天下，灯枯油尽还牵挂。坐在办公桌前、躺在家里床上我都在想，父亲为我们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可我们所做的一切又有多少是为了他呢？所有的父亲都不愿缺席孩子的成长，但又有多少子女缺席了父亲的衰老呢？

在我心底，也曾无数次地默默许下“孝”的宏愿，相信自己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但我却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操劳一生因劳累累积带来的不堪一击的脆弱身体。

从父亲生病，我虽然知道父亲身患难治之症，离开我的那一天早晚会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作为儿女，我们只看到了父亲的坚强，却忽视了父亲的衰老。我知道，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远也无法弥补，就比如我对父亲生命的疏忽。

我越来越体会到，什么是无孔不入的思念。多少次梦中遇见，多少次含泪相拥，多少次摸又摸不着、看又看不见、拉又拉不住，一闭上眼睛感觉父亲就在身边……可梦醒时分，我知道我的拥抱又扑了个空，一次又一次地深切体会到，余下数十年我们终究不会再相见的苦。

03

我是个外表十分坚强的人，这一点像极了父亲。记得从我18岁当兵起，快二十年的时间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但父亲一走，我流尽了二十年没流过的泪。这也像极了人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笑一辈子，总有哭的那一天。一声声黑夜里的叹息，那是上帝给予的公平。这也许就是人大痛过之后的本真领悟。

有人说，错过的人，都住在时光里，只要念念不忘，有一天还会重逢。但此时此刻父爱却离我那么远，多想贪婪地、无时无刻地、无止无尽地再索取父爱。但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和父亲之间只能是孤单陪伴着孤单。

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父亲老去之后才领悟到：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黑暗时，父爱是一盏照明的灯；枯竭时，父爱是一湾生命的水；失意时，父爱是精神上的柱石；成功时，父爱又是勉励和警钟。

岁月里，每一步都是修行。父亲在时，生活总是桃红柳绿；父亲走了，面前满目苍凉。在我的世界里，父亲看似已经走远，其实从未离开。

我也知道，只有放下，才会步履轻盈、才会得天应景、才会鸿雁翔空，但父爱太重了，一时放不下；我也知道，这种思念，改变不了别人，只会吞噬自己，但父爱太重了，需要时间让自己与自己博弈。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即便苍天布雨、夜雷加风也阻止不了对父亲的思念和牵挂。

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呢？对于失去没有经历就不知道多么痛彻心扉和绝望，对于失去没有人能够从容。父子之间，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阳光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生命转弯的地方，他却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04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父亲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亲在，你看不见死神，父亲一没，你直面死亡。”当时只能在字里行间读出伤感，现在才真正读懂了。

父之美德，儿之遗产。每次回家上坟，村子里的长辈们都说，你爸太刚强、太耿直；家里亲人们也说，你爸做人处事不仅是老一辈的榜样，也是你们这一辈的榜样；坐在酒桌上，很多人都叹息，你爸是多好的人啊，可惜啊……父亲是平凡的，但在我心是却是最伟大的。他没有多少文化，为人和善、正直、刚强，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也一直都教导我“忠厚”是我们的家风，父亲的名字字“忠”，给我起名字“厚”，也曾无数次地叮嘱我让我把家风传下去。

在父亲眼里，我仍是个孩子。到现在我都在想，身强力壮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可以背起200斤重的麦子；在我上学时，为了省钱总是背着行李送我上学，来回也是40多里山路，回来的路上还要背上盐等生活用品，父亲一句累也没提过。在我印象里，唯一让父亲有点为难的就是，为了供我上学，每次开学前东家西家去借那三五百元的学杂费，但父亲每次把学杂费交给我的时候，他的腰杆挺的比谁都直，还一直叮嘱我放心花吧，没有爸爸再想办法。

童年，家里给我的印象就是穷，可是父亲从来没怕过，也可能是村里的人都穷，穷的习惯了。正是因为穷，父亲会耕地、会砌砖、会木匠活，总之只要家里需要的，基本上都不用请别人帮忙，父亲自己就能解决。但乡亲们有什么活找到父亲，父亲总是愿意无偿地卖力气。父亲总说，别人“张一回嘴”不容易，能帮上人家的咱肯定得帮。

05

我当兵后，家里仍然穷。每年春节探亲休假才是父亲最高兴的，他总是把攒了一年的钱都花在我探亲的几十天里。当时家里没电，平时都是点猪油灯，只有我回去才舍得点上蜡烛。虽然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但有热炕头，屋里也总是浓浓地向外冒着做饭的蒸汽，锅里有我最爱吃的酸菜、骨头，炕上有自己家炒的瓜子，还有冻苹果冻梨，更少不了父亲的忙和父亲的笑。

人生没有如果，如果父亲还能回来，我宁愿一直穷着笑下去。但我知道，“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正当我也算事业有成的时候，父亲却悄然走了。

父亲从生病住院一直到离开我们，从没有说过一个疼字，也从没问我他得了什么病，他总是尽量保持着与以往一样的面容，让人看上去不凝重，很轻松。与病魔抗争的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父亲一直没有卧床休息，每天早中晚都出门散步，就连走的那天也同样。现在想想，有多少人是躺在床上，挂着吊瓶，被病痛折磨的撕心裂肺离开的。一想到这，我的心底就会泛起无尽的酸楚，我才悟到，父亲一定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他是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强忍疼痛，故作镇定；他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才出门去多走走、多看看，看看那再也看不到的一草一木，还有我。

面对死亡，那一刻父亲也肯定想超乎一切地想活着，他是多么的无助、绝望和难舍，但却不问，也不说，只是扛着，就那么一个人用尽生命的力气硬扛着，一直扛到离开。我想，他一定也一个人偷偷地无数次哭过，也一定流干了这些年他没有流过的泪。这就是父爱的伟大，为了儿女父亲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在我记忆里，父亲一生都没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我也没有。但我已深深地感受到，父爱的深沉、父爱的无声。

这一刻，我想大声地告诉他：“亲爱的父亲，您是我一生的富有，我永远爱您。”

父爱永恒，无私无求。世间万物都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改变。唯有一样东西，却永不会变，这就是父爱。

父爱如山，如此之重，纵然有一万个愚公都难以移动的山。

作者：赵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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