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寻找创业投资人 女人创业资金链断裂

发布日期:2024-12-22 03:14:01     作者:彼此聆聽     手机:https://m.xinb2b.cn/know/tug312582.html     违规举报


中国出版 第一章 走吧 上篇

对我来说,2018这一年所过的似乎是我人生中的第二种生活。这第二种生活出现在我面前时,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子是平板地流畅地过下去的,而且变化的内容也并不特别:每个月去几次北京,在堵车与雾霾的背景前,我和一些影视公司的人,负责投资的人站到了一起。飞机、火车、高跟鞋、西装,容易产生一种职场化的情调。清晨的第一班飞机与夜晚的最后一班飞机也有一种间接的诗意。

所以我日常的一天是怎样的呢?

某个茶馆或咖啡馆。一个或几个男人或女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而我是那个约好来谈事的。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那时候,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轻轻飘浮在面前饮料的热气上面——我会跟他们讲我代理的故事,他们会出钱买我代理的故事。

我经常会讲起一个发生在大学男生宿舍的故事。我的叙事是很朴素明白的。主人公发现他的学霸同学因为一次失恋沉迷进了游戏。他想帮助他摆脱出来。他想证明那个女孩并不值得。他是无意中发现一些古怪之处的,女孩因为接到国外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提出分手,但她却在出发的机场不知所踪,而未抵达彼岸。同学的父母也已双双失踪多年。他打开同学的电脑,在GTA游戏里,一个漂亮的NPC用一种凄凉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开始疯狂地跑,违反程序设定地跑。他操控角色开车追上了她,她无路可走却仍在疯狂地跑。他慢慢看出她跑的路线。SOS。她想要逃跑,想从游戏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他想给她找出一扇门,但是他的背后,传来了他的学霸同学微笑的声音:还是被发现了呀。

在我的想象中,这个被邪恶男友囚禁在游戏世界的故事很有吸引力。一个发生在美丽校园的危险故事。(一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把它卖出去。)过去我曾经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已婚的催眠大师想摆脱纠缠自己的婚外情人,为她做了一次催眠,唤醒的口令就是:醒不来。“她在稠雾中寻找一扇能让她离开的门。她打开一道又一道门,发现自己总在一道门后。在那些门的背后,没有任何东西。稠雾已经消逝,她将在这片空无里,过完她的一生。”

我极力推荐这个故事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恐惧。这一次,我对面的两个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恐惧而沉默了。第三个男人早已提前离开。沉默笼罩着我们。我有一点恍惚,我可以源源不断讲述故事,而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我想遇到山鲁亚尔,他会购买我代理的一千零一个故事,把我从资金匮乏中解救出来。为什么我愿意离开我写作者的书桌,出来兜售故事呢。我已经写了很多,有些完成得相当困难。从上学的日子起,我就一直在写。为了成为一个作家,我有过一个漫长的准备时期。三十岁后我才发现,作家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出过多少书,有过怎样的名声,都没法帮助一个写作者固定在作家的位置上,一直待在那里。那种特殊的焦虑就是我这个西西弗斯的石头,自重太大,总是把我从山顶一路带到山脚。推上去,掉下来,再推上去,再掉下来。石头上附着所有我已经完成的东西,一起嘲弄着我。必须再一次去开始另一次写作,再一次开始上山下山那折磨人的过程。

我出来兜售故事之前,写作的意志已经崩溃。有几年时间,我一直想写几个知识分子。构思已经成熟,却因为史料庞杂极为劳人,比如我想用鬼故事的写法写写胡风,鬼魂自然是方孝孺的,他一再讲述自己的故事,想阻止胡风写下三十万言书。一开始,我被自己的构思弄得十分兴奋,我想像个历史学家那样,从各种因言获罪的事件中抽象出某种原则。我的努力是白费的,虽然有整整一年时间我生活在我找来的那些文献之中。鬼魂们袖手旁观,不愿帮我重构自己的命运。

幸好,一场疾病让我顺理成章抛下这些,让我变成一个对自己没有负疚感的自由人。我把那些从“孔夫子”网上买来的旧书放到了我母亲家。我开始康复,接受了一份需要经常来往于北京和上海的代理人的工作。而后,我又从代理人变成了拥有一个小公司的小老板。一年过去,我只卖出三个故事,需要借钱才能让公司活下去。这时候,我突然很想有一次自己的旅行。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这样一次旅行。

那次旅行发生在我大学毕业...

事实上,这次旅行我压根没有写过。没有所谓的个人冒险。我发现自己具备一种谨小慎微自我保护的能力。这次旅行带给我的只有某种内心的寂寞。但是要很多年以后,我才会开始看清我个性中的这些很微小的部分。比如我的弦总是绷得很紧,我的某种放纵的姿态是虚假的,在我抽烟喝酒时我就知道,我不会允许自己丧失意志力。这些特点在我写长篇时变成很不容易越过的一把刀的锋刃,我对每个字词的谨慎使我的长篇毫无变化,也因此缺乏泥沙俱下的光彩。我对每个旅店窗门与房门、求生通道的检查,暗示了我的写作气质死气沉沉。旅途中,陌生人把装在塑料袋里的水果递给我,我接受了水果却并不想要那份友谊或者跟他们聊天,至于篝火晚会,或者去某个旅店喝一杯,我统统拒绝了。与其说我很难真正兴奋起来,不如说我心里始终怀有对旅行的担心,在我的生活中我第一次感到很孤独,我对会在哪里过夜而夜里又会发生什么充满焦虑。

我没有意识到,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本身,就是一个写作的主题。

十八年前的那次旅行与冒险、自由并没什么关系。十八年后,这个曾经的写作者想通过一次一次出差成为一个商人。她没有任何金融的知识,她对将自己的小公司做成又有着很高的期望,她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遇到了很多很多人。在他们眼里,她应该是天真而无知的。比如一个投资人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现了她的紧张。他们面对面坐在星巴克里,他善意地提醒她错拿了他的杯子。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日上午七点四十五分,我坐在十五分钟后要启动的列车里。一条微信消息跳了出来:林杨的春天很硬朗,风也是硬的。

眼下还是冬天,雾蒙蒙的天气格外使人犯困。我蜷缩在椅子里,座椅靠背收到最平,车厢里一股泡面气味,经过我的那些脚步都拖沓、迟疑。我想了想硬朗这个词,觉得这样的春天应该匹配一个金属色的玻璃穹顶。不需要花,没什么红的绿的发光的颜色。如此一来,姑娘们也没必要费心打扮,没什么好庆祝的。

就在这时,第二条微信消息跳了出来:林杨的春天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季节,绷着,没有春天的痕迹。风还是硬的。晒太阳的狗和树洞里的熊,觉察到稍稍不同,但都以为只是冬天要歇一下。可能节育的缘故,猫也不怎么叫春。总之,春天,肉眼几乎看不见。然后突然,突然就初夏了。

这谁啊我想。我看了看我们的聊天记录,一片空白。我们都没打过招呼。

“熊有点跳了吧,毕竟不是日常可见,这就做作了。”我十几年的编辑病犯了。

“要全篇都做作呢?”

“那你做做看。”想了想,我补了一句,“比如熊就是主角,或者这个城市是虚构的。”

“林杨不是虚构的。在林杨,你只需考虑两件事,怎么打发时间,以及怎么离开。”

打发时间还不容易?吃饭、聊天、阅读、刷剧。打出这条消息后我发现,我被那人拉黑了。

我上网搜了搜,林杨是八月长安小说《你好,旧时光》中的男主角,人称“小太阳”,一直喜欢女主角余周周。”网上有人问:余淮、林杨、江辰同时追你,你选谁?网上还有人问:林杨同学为什么一直是年级第二?

确切地说,百度为我找到相关结果约2130000个,没有一个是关于地名的。这让我想起读中学时常玩的一个游戏。上地理课时我们打开地图册,一个人报出一个地名,其他人必须尽快找到。前后左右四个人,眼睛从这里跳到那里。做这个游戏我聚精会神,压根不去听老师在讲什么。对国家的轮廓、物产乃至洋流我没有什么兴趣,我只对找出某个地名感兴趣。眼下林杨这个地名就像当年的黑色小字,隐在半明半暗里。我下意识地坐直了。

然而杭州东站已经到了。站在漫长的打车队伍中我渐渐忘记了林杨这个词。

每次出差路上,我都满怀期待。有段日子我穿高跟鞋,前进路上会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受了几次挫折后我觉得这嗒嗒声似乎变成了啪啪声,一个劲地打脸。嗯,就是打耳光般告诉自己,你看你准备得如此充分,最后又能怎样呢。此后我明智地选择了球鞋。低调得让自己做好一无所得的心理准备。好几次人们告诉我,你看你真直接,你一上来得呵呵呵哈哈哈先和别人聊会天。废话就能让那些精明的投资人麻木迟钝?我想起健身教练上拳击课时的教导:出拳,飞快地出拳,迅速移动步子。没错,对创业者来说,每天都是在和无形的对手搏击。打开电脑,目光扫过在座的人,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地调试软件。我想象自己如老练的拳击手般敏捷,可我从来没学会虚晃一拳。

有次我和我的技术合伙人应邀去北京做路演。不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他们看起来略微有些疑惑,似乎是被各自部门的领导临时喊来的。我希望自己热情,脸上挂满亲切的笑,但我被一些玩手机的手感染了,于是语速越来越快。在一张张PPT翻过的间隙,我注意到我对面的一张脸。他像是眼睛近视,看不清似的往前趴了趴,他也比别人更多次地转向投影的方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从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就想直视我。我不能直视他,他不是这个房间最有话语权的那一个。但是我偷偷观察他。他看起来像一个独自坐在托儿所角落里的孩子,专注地看着其他孩子玩耍。我想象他每天出门都会对自己说一遍:打起精神来。为什么我试图从他不小的眼睛里辨认出一个小男孩的样子?

我和我的合伙人在那天收获了一些微笑,一些点头。可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一个没笑,连假装都不。虽然礼貌地互相加了微信,六个月后我却发现,我想礼貌地致以谢意时,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我还不是他好友。创业鸡汤文怎么说的?你得向前看才能熬过去。我的理解,向前看约等于麻木些,有时甚至需要局麻。

那天晚上,请我们去北京路演的投资人请我们吃了一顿韩国料理。“给你们讲讲我年轻时的荒唐事。有一年放假,我决定不吃不喝不起床。我真的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梦里我是躺在深深的地下,足有几百米深,黑暗,梦里我是清醒的,这种清醒像一道光绕着我照着我,”他大声说着。确实有道光照着他,我看着桌面上那道阴影的颤动。那阴影还挺怪异。“梦里后来出现了很多很多人,他们从更深的地里浮起来,他们围绕在我周围,都把手举到脸上,遮住眼睛,他们说,我发出的光使他们昏眩。原来我真的发出了光,”他停了下来,眼睛朝我看。“你们想不想继续听下去?”他带来的朋友这时意见有了分歧,有几个起劲地撞起啤酒杯喝彩,有几个则朝他嚷着,说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也许他们只是在渲染气氛。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真的吗?你真的不想听?”他露出怀疑的眼神。

“你肯定自己醒了,要不然你今天也不会这样坐在这里。”

他把眼睛睁大了,好一会儿,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突然他笑了起来,他的朋友们也朝我笑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爸后来打了我几耳光,我就醒过来了。”“你丫就是装睡。”他的朋友们兴致勃勃地帮腔。

有些什么慢慢浮出记忆。二十二岁时交往的前男友,几周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记得自己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八点三十分,我刚吃完晚饭。他介绍自己时声音紧张,有一种局促尴尬的意味,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一向是个充满自信的人。他先是有些困惑地问,你的手机号码这么多年就没换过?这不是废话嘛。我说没换过。我等着他说话。听说你自己做老板了?刚开始,我回答。我感觉他在试探什么。

“也没什么别的事,”他打起精神,用一种爽朗的口气说道,“我想问你借点钱,不多,就十万。”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怎么了,我问。别担心,他说,就是画一直卖不掉,孩子还小。他沉默了。

不借也没什么,就是你有闲钱的话……别为难,啊?不是什么大事。

我当时站在厨房的水斗前,热水还开着。我还在出神,那边已经挂了,我想一定是我反应太慢了,他等不及了。他要十万,而我没钱。我的钱都在公司账户上。我还记得自己看了看余额宝。这个前男友做过很多行为艺术,比如他做过一把巨大的扶手椅,这把空空的椅子放在巨大的展厅里,人们经过时都显得心烦意乱。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座仓库里,他把自己的画作都搬去了那里,他拥抱了我,然后慢慢地走向那把扶手椅,坐进去,人就差不多被椅子吞没了。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已经有一年没能开自己的画展了。我有一点想哭。他画过一幅三维透视的田野。地下是一排一排沉睡的孩子,地上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老人,人群里的每个人都在放松地大笑。“我觉得自己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睡梦里,眼前的这个世界,只是直觉、本能,虚构出来的梦中之梦。”他看着我慢慢说着,脸上露出令人意外的、温柔的表情。可是很快,他的嘴角和眼角又都耷拉了下来。这副苦相,这副厌烦了一切的表情,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一个沉睡的人,该不该叫醒呢。”我喃喃道。我对面的投资人又笑了。“他们告诉我,你是文艺女青年,果然,”他顿了顿,“反正,咱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我懂你。”他等着我点头。

“听着,”他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很看好你,也愿意投资你,给我四十,怎么样?五百万,投你子公司,给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

我想起了那个巨大的,四面透风的仓库,白天都需要开灯,否则就是一片黑暗。我想起了我那神情阴郁的前男友,他又瘦又矮,还开始驼背。而坐我对面的这位,他白皙,矮小却结实,梳着整齐的分头,虽然发际线已经开始明显后移。

“对不起。”我说,“你要的太多了。”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把一切都弄砸了。

我去杭州是见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投资人。他们全在会议室等着我。负责我这个项目的女投资经理把鞋跟踩得嗒嗒响。她一说“开始吧”,大家的脸就黑下来。几分钟前给我倒上茶水,问我路上还顺利吗的那些脸上可还堆着笑。“大环境太不好了,前几年人们对版权真是饥不择食,现在整个文娱行业融资都困难,据说是五年以来最艰难的一年,”财务总监和女投资经理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表情,“至暗时刻。”

“是英国的至暗时刻,不是丘吉尔的至暗时刻。”我突然觉得很饿。

他们也许听懂了,立刻冲我摇摇头,“就连我们上市公司,也得凑合着过。”

“总之,你得学会如何应付所有这一切,你是创业者,你得习惯。”大老板把手指捏在一起,耸着肩,确实一副为难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么说吧,你们还年轻,前面的路太顺了,所以现在遇到问题,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他换上一副沉思的表情,“事实上,很多熬过来的成功人士都会告诉你,挫折、没钱、濒临破产,让他们成为更好的老板。”

“你会后悔的。”我想起那天晚上,那位问我要百分之四十股份的投资人看着我这么说。“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创业者和投资人短暂的友谊总是从朋友圈互相点赞开始的。那之后他还热情地转了一些和行业相关的文章给我。“我们是朋友呀。”知道我开始捉襟见肘后,他提了好几次,在电话里他爽朗地笑着,“要不你并进我们公司吧,就相当于你的团队是我们公司的一个部门。我给你两百万,你把之前的股东全清走,我再给你和技术统共留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看怎么样?这可是我想了好久想出来的好办法啊。”他继续说着,“我还真是挺欣赏你的,女生,可千万别让自己过得紧巴巴的啊,你别看很多文章写创业者卖房卖车、砸锅卖铁,四处借贷维系创业,不值当的。失败的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最常犯的错误,就是无法客观评估自己的现状,无法正确衡量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我耐心听着,如果那次我没有拒绝他……可惜这世间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既然我想起了这些琐碎的事,我就把他说的一字不差地告诉了我的第一个投资人。

“你想干什么?”我还没停下来喘口气他们就插话问道,“你想就这样贱卖了公司?”

“嗯,主要是……你们给了我五百万,比起血本无归,不是还有两百万嘛……”我语无伦次起来,“我觉得比啥都没有直接破产强吧。”

“你啊,你这样做,我们浙江地面所有投资人都不会再给你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隐隐松了口气。

“你就算借钱,也得撑一段时间。口碑很重要。做人一定要有担当。”

方才的僵局就此被打破。如果说我来之前还隐约希望他们能追加投资,或者借笔款子让我周转,此刻这绕着弯子隐而不发的希望已经消退。不过,这些人中头衔最低的那位财务开口了。

“总的原则是不能以公司名义对外进行借款。”

“所以我才去自己问朋友借款。”

“不能借款。‘本协议约定的投资事项完成后甲方申报IPO或挂牌新三板前,如果甲方再次增加注册资本,增资前对公司的估值不应低于本次投资完成后的估值。(增资出资人为乙方的,不适用本条的约定)’这是当时协议的条款,不低于我们投资时的投后估值。”

“所以我才去自己问朋友借款。”

“不能借款。”

“不可能按照这个,不可能按照高估值来投资啊。”

“您是公司的创始人,您都觉得不可能按这个估值来投资,那怎么去说服其他投资者投资呢?现在想要继续按目前的模式运作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公司进行增资。”

卡夫卡的城堡,筋疲力尽的K。

我慢慢地说道:“我现在是要让公司活下去。活不下去,之前一年所做的就白费了。借款也是我拿房子抵押的事,我不会对外宣布借款。我借到钱,投进公司撑一年,撑不下去,是我丢了房子,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撑下去了,有了融资,有足够多的收入了,公司再还我借款。连利息都是我自己承担。”

“那您是以什么名义把这笔钱给公司用呢,借给公司?从公司走账?”

“借款。个人账户转进公司账户。”

“我们现在的原则是不能以公司名义对外进行任何形式的借款。”

我的女投资经理焦虑地看着我们。我们重复着上面的对话,重复了多少次,我自己也记不得了。我的财务截图告诉我,账面余额只剩131 920.16元。很快就是十号,我得发工资。我必须坚持些什么。之前网上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十号前发工资,大都是高大上的好公司;十至十五号发工资,多为制度较为健全的公司;十五日后发工资,中小型企业居多。我那时还得意了一番,并将这篇文章转发到了公司大群。

不过当然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为自己的言语攻击开脱。(我的眼角余光一定是注意到了,大老板已经起身离开。)我开始指责坐在我斜对面的这位小财务,好像他代表了所有我将受的委屈。“你们根本不在乎我的小公司会发生什么,你们无所谓我是死是活,是吧?”

长久的沉默。我发烫的脑门慢慢冷下来。这样激动我自己都很吃惊。

我听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呼吸声。财务总监、财务、女投资经理。你为什么那么愤怒?一个声音在我身体里问我。不,我无声地回答,我只是不想死,难道你们看不出来?

他们要求先休会十五分钟。然后,还是那个小财务,拿出一份“股东借款承诺函”让我签字。他的声音干涩、阴郁。


某某是我,X X 1是我的小公司,X X 2是我投资人的公司。我曾经觉得创业很刺激,就像在绷紧的钢丝上行走,觉得自己随时会崩溃,其实要让一个人崩溃哪那么容易。只要有钱让你又能撑过一个月,马上人就又舒坦了。

送我去大门口坐车的路上,财务总监突然讲起了他养的一只老狗。“它已经十四岁了,前肢瘫痪,因为长时间卧床,前肢已经生疮流血了,每天只要没睡着就不停地哼哼,需要人时不时根据它的叫声判断它要干什么,我劝孩子放弃它,让它安乐死算了,孩子和他妈怎么都不愿意,其实明明是对它的解脱。终于熬到上个月才离世。执着的,想要成全的,从来都只有人。”我镇定地看着他,他觉得我也该给自己的公司实施安乐死?

“听我一句,解散所有人,你账上还有十三万,自己省着点花,也可以撑一年了。等经济景气了,再出来融资。”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轻柔,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得没错,可我做不到。做个光杆司令其实不简单,能跟所有人说再见,也挺了不得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擅长如何跟好朋友说再见,我在纪念册上写下感人的句子,却从来没去过车站送别。我甚至也不去朋友家串门,毕业时连地址也不留,完全断绝收信的念想。

“你还年轻,公司只要不注销,就等于没歇业。”

这毫无意义,我心想。

“这一年你可以好好想想,没准你辞职辞错了,也许是时候退回去,不干了。”他继续低语着。我差点儿想问他,为什么他不偷偷带狗去安乐死。

空气里萦绕着各种可能性,能送我去高铁站的公共汽车来了又走了两班。我不懂他为什么想坚持说服我,他一边坚持又一边烦躁地看了几次手表。

我觉得自己还是得端着点儿可笑的坚韧的姿态,于是我说:“不了,我还是打算抵押房产。”

他轻轻地点了点脑袋。我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在他暗淡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兴奋,激动,那时我从不这样和人聊天,我们不聊丧气的事,也想不到有这样的事。他们眼里也有着同样的神采,盯着我,请我吃一碗他们食堂下的面,很信任我的样子,仿佛一切都能被我手到擒来。

我装出来的笑容,从我脸皮上滑过去,溜走了。

车来了,我们都得到了解脱。他用极其严肃,几乎有点谴责的口吻说:“快走吧。”

下了车,我朝车站广场走去。广场上有人在扫地,还有人在浇花。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我看。这是被人偷了或抢了,陌生人会有的那种反应。于是我停下脚步,把双肩包卸下一边,转到前面看了看,拉链好好的。

“就是你?”扫地的和浇花的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我,再看回彼此。“都什么时候了,林杨还去不去?”

下篇

你看过契诃夫的小说《在路上》吗?小说写了一个早已破产的男人,一个类似毛姆《刀锋》笔下拉里的男人,研究过各种学问,尝试过各种信仰,四十二岁,老年近在眼前,却无家可归,在他对一个富有的年轻女子诉说过种种之后,“不知是他那敏感的灵魂果真能够领会这种目光呢,还是他的想象力也许欺骗了他,总之他忽然觉得,只要再说上两三句优美而有力量的话,那个姑娘就会体谅他的失意、苍老、苦难,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去,问也不问一声。……不久,滑木的痕迹消失了,他本人浑身是雪,看上去像是白皑皑的悬崖,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在雪片的云雾里寻找什么东西。”你写的这个关于创业,关于等待,关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故事,很像那个结尾。

或者,你可以看看契诃夫另外一个短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本想一夜情来着,却演变成了真正的爱情,他们讨论了很久如何才能摆脱目前的处境。“‘应该怎样做?应该怎样做呢?’他问,抱住头,‘应该怎样做呢?’似乎再过一会儿,答案就可以找到。到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你的小说结尾有点像是这个。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是不会好的,不是吗?不会好的。永远不要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不会好的。

二〇一六年九月,你在虹桥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见到了已经分别快十年的前男友。他最近的一次创业刚刚宣布失败。他开发了一个手机摄影作品分享APP,希望能聚集摄影达人、文艺青年和他们的朋友。但只考虑了iPhone,失败是必然的。你告诉他,你很想做一个编剧能接活儿,还能制片方、编剧互相打分的平台。

“那你一定得见见我的前技术合伙人!”

在他的讲述里,你想象出了一个有趣的宅男极客。他曾经在世界五百强公司工作了好几年,却从来没穿过西装。前端和后端的代码他都能码。休息的时候他随手就开发了一个话剧剧本写作软件。考过北影,因为政治分不够被刷了下来。痴迷科幻小说……想到你也许可以跟他一起创造出些什么,你更兴奋了。你马上买了去广州的第一班飞机票,十点多钟就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你一一作答,最终赢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你们还找了间不错的咖啡馆,聊起科幻小说时他的话比之前多了几倍。你觉得他够理性,他觉得你不算太笨。你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朋友,但从那天开始,你们一直一起工作到了今天。和你前男友一样,他也是超过一米八的大高个儿,酷爱威士忌,有一张爱挖苦人的嘴。他挂过你几次电话,觉得你不可理喻。

“Idea阶段解决的是方向的问题。需求分析阶段解决的是前面直觉揭示的问题,本质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实的需求,是不是痛点,有多痛。大问题需要被分解成可以解决的更小的部分,或者可以解决的一些步骤,每一块都要明确,没有歧义。不仅要定义问题,还要定义评估解决效果的方法。最后才是行动方案的制定和执行。”

在他发过几次火,甚至给你写了一封严厉的辞职信后,你慢慢开始学着做一个能跟技术人员友好交流的产品经理。他缜密的逻辑思维让你觉得他挺迷人。这也让你在抵押房子得来的贷款就快用完时,还继续往里贴钱。为此你签了四本传记的合约。“我写一本,就能再养你的技术团队一个月。”你反过来安慰他。

你们几乎不聊任何私事。在他知道你生过肺癌后,他告诉你,他妈妈,一个妇产科医生,也得过癌症。“都过去好多年了,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很难想象一个极客的爸爸是个老公务员。你纳闷,他爱看科幻的爱好,他特立独行不结婚不要孩子的生活方式都受了谁的影响。少有的几次共同出差的旅途,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光总是在猫不知道甜味蚂蚁从不睡觉但一天打两次八分钟的盹这样的冷知识中度过。不记得他哈哈大笑过。刚开始合作那会儿,他在豆瓣建了一个书的豆列,比如《用数据讲故事》《重来》,用了“强烈推荐”这样的词。《怎样解题》,给你的留言是:“一本我觉得全人类都应该读的书,但毕竟和工作没有直接关系,所以你自己斟酌吧。”你读了,但你从不给他反馈。你们不讨论。不再有书单了。通过团队协作工具Tower,你观察到他和他的技术团队总是工作得非常晚。当他们还在一一报备又修复了哪项bug时,你躺在床上看电影。

投资人的钱还满满地在账上的时候,你宣布也要搞团建。“如果你强迫我早起去爬山,还不允许我的人请假,我就辞职。”你知道他说到做到。不了了之。在机场约见的几次,你真实地找不着东南西北,总是他让你原地待着,他来找你。你总是笨手笨脚。偶尔骑一次自行车也会出车祸。见过你俩的投资人都对他青眼有加。他们明示暗示,离开你,他可以轻松找到年薪百万的工作。可以把团队带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生自己的气。气你没法把功能那么强大的软件顺利推销出去。他只是笑笑不响。为什么他还是愿意和你一起创业?

“答应你之前,我考虑了很久,好几个月。你至少有一个优点,执行力强。”他是在试图让你开心点?

你不知道,你们算不算朋友。如果你宣布公司破产了,他会怎么看你。“服务器在,那些软件就都在。一个月交一千块钱就行。”跟你说话,他永远就事论事。刚开始,你们还偶尔提起你的前男友。他认为在一意孤行和感性冲动方面你俩非常相像。知道你把房子抵押了,还借了几十万元债,他问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他?“我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吗?”他反问你。

所以你看,你的运气其实很好。除了没钱。你没有经历过被背叛、被架空、拆伙乃至反目成仇。没有内在的分崩离析。很长一个时期,他陪着你开开心心去探索,他把每个按你要求新开发出来的功能称为“你的玩具”。

善意。你从来不缺这样的幸福。知道你身边有人过世,朋友在追悼会结束后请你去了Blue Note,给你买了Pee Wee Ellis最贵的演出票。你坐在第一排,观察年近八十的萨克斯名家如何用身体的摇摆演绎出自在的节奏。你观察他们彼此心灵交会的眼神,他们无言的亲密。又老又胖,流下鼻涕的黑人老头腰部却很灵活,扭起腰来乐感十足。要求台下跟着他一起吟唱时流露出带有一丝狡黠的微笑。萨克斯真是让人体会到遥阔的一种声音。一个接着一个的即兴solo,丰富多彩的音阶琶音,变化莫测的节奏,衔接顺畅的转调,再配上乐手的表情。结束后你仍然意犹未尽。你们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最便宜的威士忌,一直讨论到子夜时分。

“整个晚上,你没有开口跟我们一起唱过一次。我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唱出了声,你没有。”他得出的结论是,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投入。你的另一个朋友也敏感地注意到了这点。“你从来不真正投入,所以你做出很投入的样子。”

那么这次创业,你真正投入了吗?

在一堆要做的PPT,要读的专业书,要分享的演讲,还有那些见一次就让你自我怀疑一次的投资人会议中,你创业的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在这一年里,你做了六个不同的类型故事公号,发现了将近四百个年轻作者。口头上他们崇拜你,叫你走走老师。你比他们的平均年龄大了十岁。写作的经验也比他们丰富得多。二十四岁的时候,你就和贝塔斯曼签约出了第一部长篇。你跟创意写作专业的名校硕士生们讨论叙事学。你做了十五年顶尖文学杂志的编辑。你的简历看起来很不错。但你也给时尚杂志写性专栏。有好几位男性因为看了那个专栏成了你的朋友。“每次看你的专栏,我饭都会多吃一碗。”请你去Blue Note的那位这么说过。他们究竟会怎么想你?你告诉他们你还做了一个风水公司时他们同样坦然接受。

“有没有觉得我这种跨界很离奇?”你问他们。

“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都不离奇啊,因为你没有停止过进入各种离奇的领域。”

你的母亲也和你的朋友一样。归根结底,除了接受你,还能怎样呢。自从你生过一次大病,她跟你的相处好了一些。应该说,她对你更加包容了。没有孩子,没有房子车子,没有钱,她都不再冷嘲热讽。她只希望你健康地活下去。你之前写的书,她从来不愿示人,因为里面有很多性描写。这次这本,你预计她会喜欢。你已经过了写完一部自己满意的小说就想出次轨的年纪。你对性爱的好奇,突然就冷却了。你不再发掘危险的情热。这和你总是遭受打击也有一定关系。创业之前,你身边的朋友离不开作家、画家、音乐人、诗人,你们之间很容易有点什么。都很敏感。都会注意到那些不易觉察空气却为之一变的信号。看展览时站在你身后的位置。过马路时站在你手边车来的方向的位置。总有那么几次,你们的手碰触到了一起。创业以来,你同样认识了不少男人,他们几乎只有一种身份:投资人。没有机会让你旁征博引、妙语如珠。因为不断重复着相似的内容,你自己也有些厌倦,需要用咖啡强打起精神。除了一个有想象力的盈利模式,没有什么再能吸引到他们。而你偏偏拿不出来。他们总是坐在你对面。他们一脸严肃,客气地机械地重复着“明白”“明白”。有时他们也会毫不掩饰地看看表,打断你的畅所欲言。你同样比他们的平均年龄大。七岁或是八岁。在千篇一律的日光灯管下,你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年龄差,你们之间从来就不平等。加个微信吧,他们把手机递过来。没有人再找你聊过天。结束后他们顶多送你到电梯口。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为你推开玻璃门。他们在那边,你在这边。

所以,当有一个投资人表现出了对你的公司感兴趣时,你是不是内心一阵惊喜呢?你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了。你是跟你的技术合伙人一块见的他。他首先提出,希望你用自己的专业素养,为他的公司开发出一份未来网络文学发展趋势的报告。你为此准备了三个月。你看了很多专业评论。为了了解那些网络文学,你扫了近千万字,夜里眼睛疼得都闭不上。你逼着你的技术合伙人跟你一起琢磨,你写完一万多字报告的那天,他给你看了他开发的软件雏形。它可以提取出全文高频词,主要人物、地点、场景,还能在提取出描写人物的形容词基础上画出人物关系图谱。

可你没谈拢投资条件。那是创业以来,你离钱最近的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是不是整个弄错方向了呢?如果只是筛选影视版权,签进来卖出去,你可以严格控制你的员工成本,你究竟有没有浪费第一个投资人给你的几百万呢?

你做出了选择。软件的完善比你想象得要持久。简直是旷日持久。你用光了投资人的最后一分钱。“拿下第一个客户,我就要飞去广州和你喝掉一瓶威士忌。”你对你的技术合伙人说。“你想多了吧。”他真是说得太对了。第一个客户二十个月后才出现。

过去在文学圈,你听说过一些潜规则的事。比如一场饭局,一次敬酒,一双手放到另一个人的膝盖上或是腰上而那个人没有推开它。没有尴尬的对视,彼此心照不宣。那么通常意味着发表、出版、一篇有来头的评论,或者一篇有分量的序言。

想要拿下投资人或是客户,什么才是最好的战术?

对此你一无所知。你只明确一点,绝大部分投资人与创业者,连友情都无从谈起。

为了挽救部分自信,你开始着手写这部小说。你已经两年没有动笔了,为此你有点不安。处理开头的那几天你睡不着,你不希望自己像个怨妇一样开场,你想找到那种满不在乎的调调。然而最终,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把你钉在一座名为“失败者之歌”的十字架上。

这两年,你对所有熟悉你的朋友、同事撒谎。你要求自己的员工,即使离职之后,也不能透露半点公司的实际运营情况。就在不久前,北京的一个剧场来上海发布他们的开业大戏,邀请了上海绝大多数的知名作家、编辑。你没想到会见到他们。那天你状态不错,穿了漂亮的真丝裙、高跟鞋,涂了口红。你步伐轻快地走进戏院的休息大厅,迎面碰见了一群人。大部分是你过去的作者,你的同行。

“你原来那个文本分析的公司还在做吗?”

“做啊。今天才去了一所高校演讲,顺便推广一下这款软件。”

“我一天到晚看你在发风水大师的,以为你不做了呢……”

“俩公司。”

又有人走上前来。

“你还好吗?公司不做了?”

“谁说的?”

你打开微信,翻出一些客气周到的用户反馈给她看。

“已经有985名校采购了我们的软件。今天进另一所211院校演示后反响很好,也准备买呢。还有很多高校要了试用账号。顺便开了第二家风水公司,每天都有业务。”

你再次打开微信,翻出一些付款记录给她看。

“那就好!身体还好?别太累。”

第三批人再想问你点什么,却什么也问不出了。

“看你状态,应该不错吧?挣了很多钱吧?”

“好得很,风生水起!”

你大可以沉住气。你那么夸张的语气,他们会不会更确定,你其实过得很糟?接下来,他们真真假假地祝贺你,你也努力扮演一个成功者的角色。

这部小说面世后,他们会打开看吗?你已经想好了说辞:小说嘛,作为一种虚构文学,虚构就是其本质。最好的非虚构是虚构,最好的虚构是非虚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再说了,你还有一个作家的身份。就算宣布破产,需要离开你的小工作室,重新找工作,这个身份也能让你鼓起勇气。

天是不会塌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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