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rika Balsom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Film Comment（2022年3月7日）

时隔多年，萨拉（朱丽叶·比诺什饰）在街上偶遇了她的旧情人弗朗索瓦（格莱戈尔·科林饰），后者的视线给了她极大的冲击。不管萨拉和她现在的伴侣让（文森特·林顿饰）看起来有多么幸福——过去的激情和刺痛都以失控的方式重新出现，让她从舒适的夫妻生活中惊醒，诚实地去面对自己的欲望。

尽管萨拉无疑是影片的中心人物，但在克莱尔·德尼执导的《双刃剑》的浪漫三角关系中，每一对关系都一样充满激情。弗朗索瓦和让分别为萨拉提供了不同形式的爱，一个是炙热的，另一个则相对安稳，但这两个男人之间也有一段商业合作和背叛的历史，为三人的关系注入了额外的复杂性。

《双刃剑》（2022） 《双刃剑》（2022）

《双刃剑》是德尼与编剧克莉丝汀·安戈继2017年的《心灵暖阳》后再次合作的新片，这部电影根据安戈2018年的小说《生活中的转折点》（Un tournant de la vie）改编，在某种程度上是其前作的精神续集——不仅仅是因为比诺什回归担任主演。两部影片都慷慨地、不加评判地讲述了一个50多岁女人的动荡不安的情欲和情感生活，并拒绝给出能确认她的满足或孤寂的明确结局。

有些人可能会抱怨说，这是一个在其他作品中以实验形式处理过史诗般主题的导演的全新小品。但德尼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来消除这种立场中隐含的性别等级制度。在《双刃剑》中，她贴近演员的身体，激发出了细腻刻画人类关系复杂性的表演，并提醒我们，感受自由有时可能比感受快乐更重要。

问：根据语言或地区的不同，这部电影也有好几个不同的片名。在美国，它以《火》（Fire）为名发行，而在其他地方，它选取的片名是《双刃剑》（Both Sides of the Blade）。而影片的法语片名是《以爱与决心》（Avec amour et acharnement）中，我对「决心/顽强」（acharnement）一词印象非常深刻，它意味着坚持或固执。我想知道在这部影片中，坚持和欲望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德尼：这个片名背后其实有个小故事。我们最初有一个暂定的片名，有一天——我们的拍摄速度非常快，毕竟这不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朱丽叶对我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拍这部电影的？」我们每天都忙得喘不过气来。我回答说，「以爱与决心。」之所以用决心/顽强这个词，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文森特说，「这是个不错的片名。」所以我在剪辑室里保留了它作为片名。但后来我不喜欢它的英文译法。以爱与（With love and）……

问：和什么？这似乎确实很难翻译。

德尼：决心（In acharnement），这太赤裸裸了。后来斯图尔特·阿什顿·斯台普斯给我分享了一首歌，名为《双刃剑》，我立刻喜欢上了它。我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片名。

问：「双刃剑」确实是一个很有深意的片名，因为这部影片讲的就是两种不同的爱。

德尼：没错。

问：可以想见的是，很多电影会拥护一种形式的爱而谴责另一种形式的爱，但我感觉你对此似乎不感兴趣。

德尼：我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我曾经和克莉丝汀聊过一次，而且是在她创作小说《生活中的转折点》之前。我们交流着各自的生活，我认为我们是两种不顾一切的女人——性格迥异，但是……我们有着相通的感受。我了解到：我就像萨拉一样，不会反抗。我希望能自由地做出自己的决定。并不是因为你爱一个人，而是因为你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才会把每个日夜都奉献给这份爱，然后突然间，往日的记忆就无法撼动你的心防了。

问：在萨拉看见弗朗索瓦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反应非常诚实：表明了她对弗朗索瓦的反应中存在着一些无法解释的、超越理性的东西。

德尼：朱丽叶完全掌控了这场戏：她没有以落泪的方式去表达失落，也没有使用女性悲剧的传统姿态。她只是在做一个普通人。

问：这是一部关于女人的欲望的电影，而我最喜欢它的一点是，感受不到影片对这一主题的评判。

德尼：的确。

克莱尔·德尼（右）与朱丽叶·比诺什

问：当然，你的电影都不会去评判女人的欲望，但这个问题确实存在于很多电影中，例如四十年代的好莱坞情节剧。相较之下，这部影片带来了更多自由的感受。

德尼：一般的电影往往会出现某种评判或快乐结局。或许萨拉失去了一切，弗朗索瓦亦然。但我们应该去评判他们吗？当然不。

问：这部电影以三角恋关系为框架。有两段爱情故事是十分明显的：萨拉和让，以及萨拉和弗朗索瓦之间。但我很好奇，是否还存在第三个爱情故事？

德尼：我认为让和弗朗索瓦之间也是，不过让因为抢走了后者的女朋友，而错失了这段关系。

问：我很惊讶你没有展示让和弗朗索瓦之间的大部分互动。男性友谊或同性交际的世界在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处于电影画面之外。

德尼：让或许会有内疚的情绪，毕竟他横刀夺爱，从弗朗索瓦手中抢走了萨拉。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或许会为此后悔。但我也说不清楚。

问：让和弗朗索瓦之间的缺乏互动是影片中许多省略中的一个例子。我们看到了萨拉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照，但从未了解过她的境况。我认为你选择不表现她作为母亲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因为通常情况下，一位母亲很少有空间去做其他事情，除了履行母亲的职责。

德尼：事实上，朱丽叶对于片中没有与女儿的对手戏感到遗憾。我拍了一场女儿与她共度周末的戏，但我发现这似乎扼杀了什么东西。突然间，萨拉被置于一个无法告诉女儿她所处的困境的境地。这就像在说：「你看，她也是一个好母亲！」在剪辑室里，我心想：「不，不，不，不。绝不可以这样。」

问：在某种程度上，这部电影采用了古典的叙事风格，同时也留有许多省略。对你来说，这种叙事方式的力量所在是什么？而且这是你许多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入侵者》。

德尼：对我来说，这就像在空白中跳跃。省略关于时间或地域上的空间，在某处发生的事情是为了下一个场景做铺垫。即使在剪辑室里，如果我的拍摄方式没有留下省略，我会突然觉得，「不，不，不，不，我们得试试留白」。奇怪的是，这种空白往往并不与线性叙事相矛盾，而是令人震惊。而且我知道，在我自己生活的每一分钟、每一天之中，都或许有另一个时间层面在发生着某些事情。

《入侵者》（2004）

你提到了《入侵者》。三周前，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好，德尼女士。我是图卢兹医院的一名医生。」他告诉我，他是负责告知米歇尔·索博死于车祸这一消息的医生。米歇尔已经昏迷了两个星期。他没有亲属；身边也没有证件。有人告诉那位医生，米歇尔和我一起工作过，他在Instagram上找到了我。我其实没有怎么使用Instagram，但我发过一张米歇尔的照片。我当时坐在剪辑室里，完全呆住了，泪流满面。我在巴拿马进行拍摄时，还经常和他交谈。

我跟他说，「来巴拿马休息一段时间吧，海边非常温暖。」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他似乎处于一种疯狂的自由状态，试图从生活中找到出口。我意识到，米歇尔的死是我与他关系中留下的一个巨大省略。我生活在另一个时间里，而他突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去，我一点也不知情。

一位无名者从医院的太平间给我打来电话，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省略。我知道米歇尔已经年迈，在某种程度上，我照顾着他。我永远不会抛弃他，但事实上我还是这样做了——尽管并非情愿。

《入侵者》（2004）

问：在这部影片中，你与好几个老熟人再次合作，例如格莱戈尔·科林。我被他在这部影片中展现的肢体所震撼，尤其是在我的脑海中他一直以你早期影片中的形象出现。与一位演员保持如此长时间的合作是什么感觉？

德尼：他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他。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的孩子，其次才是一个年轻人，现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永远都在。

问：在这部影片中，他扮演一个来自过去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来自你的过去和你的老电影的人。这让我想到，影片是否还有另一条关于变老的暗线。

德尼：当然。确实如此。

问：萨拉对自由和改变的渴求也与她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有关。

德尼：是的。艾丽斯·乌里也和我合作了很久，她在这部电影里客串了办公室的那个女孩——曾经出演了《兄兄妹妹》里面的妹妹妮妮。

《兄兄妹妹》（1996）

艾丽斯在开拍前三周刚生了一个孩子，所以我们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停止拍摄，因为她必须去给孩子喂奶。我以前从未与布鲁·欧吉尔合作过，但我们都和雅克·里维特很熟，所以她就像来自我的过去。我知道文森特对她将扮演他的母亲感到吃惊，但他非常高兴。

问：影片中的电台嘉宾都是本色出演。

德尼：利利安·图拉姆是一位足球名宿，他是法国队在1998年首次问鼎世界杯冠军的成员。他是让法国队得以获胜的关键人物。他本不该是那个负责射门进球的人，但他在对克罗地亚的比赛中梅开二度。他自己也表现得非常惊讶。

我一直记得这一点。然后处于某种原因，我拍了一部关于瓜德罗普（图拉姆的出生地）的短纪录片，我们还成了朋友。现在，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学校，去帮助年轻的孩子。他是许多法国年轻人心目中的英雄。另一位出镜的女士辛德·达尔维什是贝鲁特的一名教师，她也是一个衷心为孩子奉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