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年前，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鼠年，一个让京津百姓最为恐惧的一年。战争和疫病同时笼罩在京津地区。八国联军侵华已经让京津无数的百姓在战火中失去性命，然而，老天也在折磨着这里的百姓。直隶发生严重天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饿殍盈地，疫病也随着爆发。当时的流行病主要是时人认为的喉症和瘟疫。两种流行病造成京师大量人口死亡。据《庚子纪事》记载：“居民死者枕藉。”就连不可一世的八国联军在烧杀抢掠过程中也染上此病，一个月内前后死亡三四十人。

灾民

疫情之时，哀鸿遍野，疫情过后，哭嚎不绝，白幡满天，家家丧事，儿死女丧，少爹缺娘。一位名叫张天霖的12岁男孩正和一位妇女，把一侧脸紧紧地贴在一个正躺在地上早已去世的男人的胸膛上。泪水湿透了男子裹着胸膛的那层薄衣。妇女已经哭晕几次，男孩早已泣不成声，凄惨至极，当然男人丝毫听不到两人凄惨的哭声。很显然，躺在地上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妇女的丈夫，家里的顶梁柱。疫情让千万家庭支离破碎，也没有放过这个三口之家。泪水换不来父亲、丈夫的重生，而生活还要继续。一领破席，一口土坑，一个土包，这就是男人最终的归宿。

灾民

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三口之家变成了两口，而母子能从疫病中幸存，已属大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相依为命的母子已经很难维持眼前的生活，更不敢奢望将来。家中的顶梁柱倒了，剩下的两亩地只能让母子“看天”吃饭。老天一发怒，不论是干旱还是洪涝，母子都将会沦为乞丐，和一大群乞丐浩浩荡荡地进入城里，从通州的农村，来到通州城里，乞讨完，再向西四十里外的京师进发。一路上，每时每刻都有“掉队”的乞丐，饥饿与疾病让他们永远地倒在了一个地方。除了一起乞讨的亲人和朋友会声嘶力竭地哭一番，其他的乞丐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一眼那些在他们身边倒下的“同伴”。因为，他们知道，下一个倒下的可能就是他们，甚至比那些早去的“同伴”走得会更惨。

灾民

男孩和母亲相互鼓励着，母子俩知道，不论谁先离去，剩下的一个都很难独活，所以，母子俩都在坚持。各自的坚持就是让对方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幸运的是，母子的相互鼓励与坚持让两人侥幸地活了下来。母子俩既没有被面前的饥饿与疫病击垮，也没有被近在咫尺的战争波及，不得不说是大命之人。几个月后，大雪至，朝廷议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希望又来了。战争结束，环境稳定，大雪降临，大旱不再，乞讨的农民回家继续耕种，手工人回到作坊继续做工，商人互通继续贸易，五行八作重新开张。老佛爷和光绪帝也从西安启銮回京。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安稳的日子。

回銮

然而，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京津地区还没从两年的大旱、疫病、战争中恢复过元气，一场灾难又突然降临。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六月，京津地区再次大范围的爆发疫病。这次疫病以霍乱为主，潜伏期短，传染性较强，发病突然。病人一开始似乎并没有什么症状，一旦发病，长则一两天，短则一两个小时，就因不治身亡。几天内，京师霍乱相互传染，形成发病高峰，每天丧命之人不计其数。当时京师地区气候正常，既无干旱也无水灾，突然爆发霍乱，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慌了，以致缺乏有效的预防和医治措施。就连当时的封疆大吏，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幕僚和一般夫役，没过多长时间就死了十多人，军营内得病的更多，前后官兵马弁死亡达七八十人。

袁世凯

此时14岁的张天霖和母亲也在经历着这次霍乱的考验。母子俩虽然心中惶恐，但白天依然要下地干活，太阳底下的母子，四脖子流汗，依然干劲十足。母亲认为，人活着，就是要干活，干活有饭吃，吃饱饭才能抗病。霍乱疫病害死人，但饥饿让人生不如死。母亲不仅白天和儿子张天霖在地里冒着烈日干活，夜晚还要在闷热的屋子里，把脸凑近微弱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替别人家缝缝补补，补贴家用。夜晚，张天霖每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都会看到灯光下母亲的背影，但等到早上真正醒来，母亲却早已把做好了饭菜放在桌子上。张天霖知道母亲早已下地干活了。每次，他都想知道母亲是何时睡觉的，何时起床的，何时做好饭的，何时下地的，但他每次都失败了。

霍乱

晚上，他尽量的晚睡，但总会隐约看到母亲在灯光下模糊的背影，早上，他尽量的早醒，但醒来家里依然是母亲离开后留下的那种安静。醒来后，张天霖先是揉揉惺忪的眼睛，踉踉跄跄地走到水桶旁，先喝上一葫芦瓢凉水，然后，再舀上一瓢水，倒在盆里，用手沾着水，在脸上胡乱拍打一番，顿觉清醒了一些。脸不擦，手不擦，走到桌旁，狼吐虎咽地吃完母亲留下的饭菜，扛着农具，顺着闭着眼都能大踏步向前走的小路，熟悉地向田间小跑而去。一路小跑，还一路哼着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小曲，到了田边，张天霖看到母亲已干了一半。他心中再次好奇起来，母亲到底何时起床的，何时做饭的，何时来到田间干活的，想着想着，突然心里害怕起来，难道母亲……。张天霖知道，母亲这样下去身子一定会被累垮，何况现在霍乱肆虐，好人好身体，都过了今天不敢想明天。

就在张天霖胡思乱想一通时，原本弓着身子忙活的母亲间歇时，抬头看到了站在地头的儿子。母亲喊了一声“顺子”（张天霖的小名），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张天霖听到。张天霖缓过神，扛着农具朝母亲走来，母子俩一起像平常一样在农田里忙活了一天。晚上，张天霖在躺下前，一再嘱咐母亲早睡。母亲答应着。但睡了一觉，半夜醒来，张天霖依然看到母亲的背影在微弱的灯光下若隐若现。早上醒来，家里依然安静如故，张天霖洗完脸，刚凑到桌边要吃饭，突然听到街门被猛地推开。原本心头还有些睡意，被这一声门响惊得睡意全无，头瞬间转向街门，目光从屋门射到街门，本想发个脾气，却看到邻居赵大娘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走来，急得想跑，却急得连走都走不稳。赵大娘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用力了举着，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顺子，顺子(张天霖的小名）。”

张天霖

张天霖知道一定出事了，三步变作两步，冲了出去。跑到赵大娘身边，张天霖一边搀扶着，一边急切问道“大娘，出什么事了。”赵大娘急得一边哭，一边嘴哆嗦着蹦出几个字“你大爷快不行了。”张天霖左手搀扶着，右手在赵大娘的后背上下揉动， 帮着大娘顺顺气。赵大娘缓过气，还是一边哭，一边急切地说道：“顺子，你帮大娘把东子叫来，你大爷想见他最后一面。”东子是赵大爷的儿子，比顺子大2岁，两人小时穿开裆裤玩到大。去年，为了给家里省嚼谷，也为了能让东子有口饭吃，赵大爷托人让东子到了京师前门大栅栏处的天成饭庄做了学徒。做学徒，相当苦，不给工钱，管吃，三年后，可选择留下，也可离开。张天霖知道上次东子哥回家还是春节，那时两人还相互拜年，并谈了各自的情况。

母亲

张天霖没等赵大娘接着再说什么，一口答应了。赵大娘忙让张天霖跟着自己回家拿钱，但张天霖说了句“不用”，跑到屋里拿了钱，并对赵大娘说道“我不送你回家了，我这就去找东子哥。”说完，张天霖像一阵风跑了。

14岁的年轻小伙，常年劳作，练就了钢筋铁腿，脚力不是城里孩子能比的。心急、担心、承诺、友情早已让张天霖忘记自己还没吃饭，反而越跑越快。张天霖浑身冒着热气跑到通州城，急忙在大车店雇了一辆骡车，连价格都没谈，直接把钱给了车夫，就让车夫赶着车向京城进发。张天霖坐在骡车上，虽然歇了歇腿，但心里更加着急，一再叮嘱车夫快些，再快些。车夫有些不耐烦，委屈地说道“这是骡车不是马车啊！”张天霖有些后悔，当初怎么不租辆马车，马车比骡车快。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一个劲的急催车夫。张天霖催一声，车夫就朝着骡子的屁股狠狠一鞭子，眼却直瞪着张天霖。

骡车

张天霖心里急，越急就感觉骡车跑得越慢，一再催，车夫就一再抽骡子屁股。催促声不断，鞭子声不绝，抱怨声连连，就这样终于到达了前门大栅栏。天成饭庄招牌很显眼，张天霖跑进去，告诉了店里的伙计，让其找一下赵东子。很快东子出来，却看到顺子一脸的着急，他跑过去，刚要问，还没张口，张天霖却一口气把要说的事告诉了东子大半。还没听完，东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急忙跑回去，过了一会拿了个包袱跑了出来。上了那辆骡车，这次一路上，张天霖和赵东子两人催促着车夫，车夫的鞭子加快了抽打骡子屁股的频率，心里虽然又怒又气，但还是没吱声，因为钱封住了他的口。

大栅栏

然而，当两人回到家时，赵东子的父亲还是没等到看儿子最后一眼，就让疫病夺取了生命。赵东子和母亲就像两年前张天霖和母亲一样，扑在死者的胸膛上声嘶力竭地大哭，最后泣不成声，无泪可哭。此时，亲人毫不理会霍乱的传染性，只顾及着能与死者做最后的道别。一口极薄的棺材，一口土坑，一个土包，成了赵大爷最后的归宿。张天霖与母亲帮着东子和赵大娘料理完丧事。死人已去，活人还要继续生活。

东子

然而，三天后，天还很黑，张天霖的母亲像往常一样眯了会眼，打算起床下地，却突然发觉身体一侧不受控制，难以起身。母亲咬了咬牙，用力再起一次，但还是失败了，咬牙的同时面部也不停地抽搐起来。她认为是干活累的，睡觉少了，再躺一会就好了，所以母亲选择在床上再静静地躺一会，休息一会。她母亲虽然躺着，但眼始终睁着，因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母亲心里急，地里还有很多活。过了一会，母亲再次试图起床，但这次母亲感觉右半边身体和上下肢都不受控制了，嘴也在不自觉地抽搐。母亲这才意识到身体出现了问题，她试图叫醒儿子，但嘴里只能嘟囔着，连“顺子”两个字都不成音。

母亲

然而，顺子还是听到了里屋母亲的声音，也可能是母子的心灵相通吧。顺子眯着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娘，什么事？”没听见回声，睡意太浓，让顺子很难睁开眼，更别说起身了。就在这时，顺子似乎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他揉了揉眼睛，使尽全力坐了起来，又说一声“娘什么事？”刚说完，顺子听到“咕咚一声”。他一边喊着不好，一边急得从床上滚了下来，急得没起身，连滚带爬爬到了里屋。

晚清牙科大夫

果然，他看到母亲滚到了床下，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左手撑着地，左脚蹬着地却起不来。顺子急忙爬过去，一边喊着“娘，你怎么了，”一边用力地把母亲抱到了床上。母亲张着嘴，急得脸红脖子粗，却说不清一句话。顺子急得把耳朵凑近母亲嘴边，而从母亲嘴里出来的每个字都不成音，猜不到母亲要说什么。顺子急得哭了，对着母亲说道“娘，我去请大夫？”这时，母亲用力地点了点头。天还不亮，灰黑的夜色笼罩着大地，顺子一口气跑到了大夫的街门口。嘴里大喊着，用手用脚猛打猛踢大夫家的街门。大夫披着衣服，趿拉着鞋打开门，顺子一下扑到大夫怀里，央求救救母亲。大夫说了一声“等着”，急忙回屋，拿起传统的老药箱，让顺子前面带路。大夫在路上一边疾走一边穿好鞋，系好衣服扣。

大夫

一个村的，距离不远，很快到了顺子家。就在家门口，正巧碰到刚出门的东子，东子打算今天回京师天成饭庄，所以起得特别早，因为他打算步行走到京师。东子看到顺子身后跟着一位大夫，知道顺子家出了事，刚要问出了什么事，只见顺子急得没理他，直接进了家门。东子拿着包袱，跟在大夫身后也来到顺子家。大夫进屋一看顺子母亲这个状况就知道大事不好，得的是中风。大夫知道自己没能力治此病，所以对顺子坦诚，并让他赶快把母亲弄到通州城医治，或者去城里请大夫。

这时，站在后面的东子也看得很清楚，突然说道“先别急，我这里有两颗药丸，可以试试看。”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了两粒药丸，大夫问道是什么药。东子回道“一粒是大活络丸，一粒是牛黄清心丸。”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村里大夫听说过这种药丸，但还没见过真品。尤其牛黄清心丸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配方组成的一部分药材：人参、羚羊角、麝香、犀角、雄黄、金箔都很珍贵。大活络丸也是用48味药材组成。

大活络丸

东子看到大夫半信半疑，一边让顺子给母亲吃下，一边说道“天成饭庄的东家似乎也是这种病，说话不清，嘴角抽动，半边身子无法动，但吃了这个药好了很多。这两颗是我父亲死的当天早上，掌柜子让我给东家拿的药。原本要给掌柜子的，但听顺子说父亲快不行了，我忘了给，就带回来了。”大夫一听，知道东子嘴里的那位东家肯定也是中风，既然药丸对他有效，自然对顺子的母亲也有效，并且顺子的母亲是刚发作，时间短，效果会更好。大夫对顺子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并拍了拍东子的肩膀，向外走了几步回头说道“过了今天如果还不行，明天就要请城里的大夫或送到城里去，毕竟现在霍乱很重，不能马虎。”

牛黄清心丸

东子没有回城，一起陪着顺子，他相信两粒药一定能治好此病。果然，第二天，顺子的母亲能在搀扶之下下床了，并可以扶着桌子转。第四天，顺子的母亲虽然还是不如以前，但能在屋里小跑了。东子又待了四天，看到顺子的母亲渐渐好转才启程回京师天成饭庄。虽然，他知道这次回去凶多吉少，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那两颗珍贵的药丸救了顺子母亲的命。这里面有东子对顺子的感恩之情，有邻里之情，有亲密的友情。顺子的母亲，不仅躲过了两次疫情，还在中风的生死边缘被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