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10年前我知道“安全感”这个词后,便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那年,我从家乡去上海上大学,读土木工程专业。我的家乡是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刚到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的时候,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太摩登了。
刚开学的第一个月,我都不太敢和同学说话,即便非得聊上几句,也极度克制。那种克制的感觉很不好,因为它总是伴随着敏感和自卑。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安全感”这个词,才恍然大悟——我缺的就是安全感!
当年在大学里受欢迎的人,是每门课都考90分以上的学霸。为了找到安全感,我决定提前三个月备战期末考试。每天早上6点到图书馆后面的河边开始晨读,8点图书馆开门,我就第一个冲进去,晚上10点才回宿舍。这样的节奏被我保持了整整一学期,结果期末却只考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分数。这下更没安全感了。
过年期间,我躲在家里不出门,琢磨了一个寒假后又想到了一个方法:既然拼命学习考不了高分,那就尽早起步科研,发几篇论文。
开学后,我立马去了桥梁系,找到一位硕士学长的导师,软磨硬泡请他带我做科研,之后便被安排去做实验。实验室条件极其恶劣,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一组实验就要20小时,每小时还得人工记录一次数据。彼时,我安慰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论文一发,何愁没有安全感?
半年后,实验终于结束,可我兴致勃勃地分析了数月,却没有一组数据能完全达到老师的要求,发论文的梦想泡汤。
不过,老师还是很绅士地鼓励了我:“你刚开始做科研,很正常,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相信我,等你读到博士就好了。”
后来,我到英国读博。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得知隔壁的实验室出了29个诺贝尔奖,寻思着指不定自己运氣好,也能捞个诺贝尔奖。于是,入学第一周,我便去找导师确定了研究课题。
学长学姐们通常做到第5组、第6组实验,便可顺利毕业,可我硬是破了极限,前后一共做了17组。导师心中有苦,因为他这些年不仅费心,还费钱。我心中更苦,更没有安全感了。
有一天午饭时间,导师突然问我,还挂念诺贝尔奖吗?我赶紧认错道:“只叹当年太傻太天真,才落得如今这个既失落又没有安全感的下场。”他特别认真地对我说:“读博士必然会有不安全感,你别多想,赶紧带着不安全感上路吧。”
后来,我参加一档科学节目,担任科学解题人。那是我第一次跨界工作。拿到台本的那一刻,我心里踏实了,私下给略有些担心的妈妈发消息:“这工作就是小菜一碟,所有的实验都没超出高中物理和化学知识。你放心,我都读到博士了,能连这都搞不定吗?”
然而,第一天录制,我就和整个节目组“格格不入”。
第一期来参加节目的嘉宾,一个是钢琴家,另一个是魔术师,他俩不仅手灵活,脑子也灵,我好几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套出题目答案,吓得导演不停地提示我不要多说话。
站在舞台上不说话会显得很多余,我心里憋屈,好不容易熬到解释科学原理,结果刚一开口,导演就喊:“停!看镜头啊!你看哪儿呢?”我赶紧找到镜头,从头说起,刚说完两句,导演又喊:“停!站稳了说,你别晃悠啊!”我立马绷住身体,从头再来,说了几句,突然就不出声了,导演问:“你又咋啦?”
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导演,我有点紧张,讲错了。”我隔着40米远都能感觉到她的崩溃。那期节目从中午12点录到次日凌晨4点,我没少为严重超时做贡献,导演、主持人、嘉宾和现场观众全都心力交瘁,我自己也筋疲力尽。
回到房间,我心里三分自责,一分委屈,剩下的全是不安全感导致的焦虑。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节目组领导,开门见山地说要停止录制,并郑重其事地说:“我太焦虑了,录制过程中充满了不安全感。”领导轻声问是谁给了我不安全感,我说:“在场的所有人都给我不安全感,这工作我真做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又不是不安全,你只是缺乏安全感而已。”领导没计较我的冒昧和失礼,反倒说,“这俩东西可不一样,不安全可能会让你失败,但不安全感往往会让你成事。当然,要不要继续.你自己说了算。”
当然,我最后选择了继续。我觉得,要是就这么走了,实在太丢人,只好忍耐着,继续坚持在舞台上跨界工作。
机缘巧合,我开始担任“科普中国形象大使”。虽说科研和科普都姓科,但二者迥然不同,前者讲究深度,后者强调广度。虽说前辈学者总是倾囊相授,各行好友更是鼎力相助,可我每次只要一走出自己的专业领域,就很缺乏安全感。
每每心中生出剧烈的不安全感,我都会想到当年节目组领导的劝诫:“不安全可能会让你失败,但不安全感往往会让你成事。”然后耳畔仿佛又响起他的声音:“要不要继续,你自己说了算。”
岁月匆匆,从听闻“安全感”到如今已10年,我虽然一直在费尽心思抵抗不安全感,但内心依然无法摆脱渴望安全感的念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句话:“生活诸多艰险,没有安全感是活下去的必然代价。”犹如醍醐灌顶。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安全感”。我们只能像个勇士,先摧毁“安全感”这个伪概念在心里的幻影,然后凭借责任感去直面所有的不安全感,最终坚定前行,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