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2日晚冬奥会的烟火彩排
随着北京冬奥会的临近，各种有着政治博弈性质的体育竞技又要开始了。其实奥运会的诞生本来就有浓郁的军事色彩，很多项目就是军事技能，而体育竞技背后的大国角力已经不是新鲜事了。800多年前，射箭曾经是金国和宋国之间外交的重要活动，两个大国在这个项目上也是斗智斗勇，绞尽脑汁。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宋朝书状官楼钥在金中都，也就是当时的北京地区经历的一场射击比赛。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比赛，而是折射出宋金两国暗中较劲的外交较量。
踏上旅途楼钥(1137-1213年)，字大防，南宋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乾道五年(1169)，试吏部尚书汪大猷、宁国军承宣使曾觌出使金国去给金国皇帝贺正旦，楼钥以书状官从行，记录了包括宋金外交角力、北宋遗民的生活状况在内的各种情报，其中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细节耐人寻味。
使团从淮泗流域启程北上，他们在符离参拜了项羽击败汉军的战场，本朝也曾在符离兵败，导致了宋孝宗的北伐彻底成为泡影。在南京归德府，当宋使的车队经过繁华的城区时，金国会派出100个具状骑兵夹道护送，防止使节们和民众勾结，获取情报。即使有人护送，也无法掩盖这里的繁荣。到了宋朝使者居住的驿站，门口也都围满了重步兵，防止他们随意活动。在经过张巡守卫过的睢阳城时，楼钥看到女真人也对廉颇-蔺相如，还有更早的张巡、许远等坚守睢阳的英雄们敬重有加，女真人经过河南地区的张巡庙、雷万春墓时也会下马向其致敬。接下来，宋使们经过了曾是信陵君封地的宁陵县，在拱州使者们还看到了宋襄公的陵墓冢，在雍丘县，当地的父老还将祖逖北伐时抵抗石勒的堡垒遗迹只给楼钥等人看，至于可信度是多高已经无法考证了。
在雍丘县，楼钥看到了伊尹墓，墓地周围都是姓伊的村民在祭扫墓地，年年上贡；后来齐桓公称霸中原时会盟的葵丘也在雍丘县附近。在这里为使者们驾车的车夫是宋遗民，他感叹地告诉宋朝使者们：以前宋朝派来使们北上时，金军都不许百姓们围观，围观者有重罚。现在戒严放松了，所以他们这样的小民才能给宋使驾车，而且因为河南地区的百姓对于宋朝还有记忆，所以他们愿意冒死包庇那些被金军俘虏的宋朝士兵：
我乡里人，善见南家。有人被掳过来都为藏了。有被军子搜得，必致破家，然所甘心也。
凋敝的故都进入东京开封之后，和范成大的记载类似，这里的城池依旧壮丽，壕沟前的树木、城墙上的战格、楼橹等木制防御工事十分整齐，瓮城上也有箭楼，但是壮丽的城墙背后是凋敝的城内。故都在略显凋残的情况下依旧不是大气（具体情况可见往期好文：故国不复，谁家河山：范成大笔下的中原风物志），当年海陵王完颜亮为了南征曾经将开封的北宋宫城装修一新，这和范成大对开封的描述很一致，而且完颜亮还在开封修建了马球场供自己打球，但这也是他最后遗留的一点淫威。大相国寺、栾将军庙、新宋门、无忌坊等遗迹都在，灵应观香火旺盛，但是很多建筑物都改为他用，东京的白发遗老们看到宋朝使者们，纷纷想起了宣和年间的最后盛世，无不潸然泪下。东京城曾经繁华的坊市区已经沦为了贫民窟和瓦砾，在废墟里，楼钥还特意和当地的移民们聊了起来，其实真正的无产流民已经在南宋初年的战争中不知去处，现在还留在东京的，有的是富有家产的平民，还有的是当年世世代代居住在东京的官宦之家，其家世往上追溯都是北宋的名将名相，为了防止金国人追究他们，他们只能自己销毁北宋颁发的官方告身，隐姓埋名，自称自己是闲粮官，靠给金朝人抄写官方文书为生，苦不堪言；还有的官员被金国人封为亲事官，每个月的俸禄是粟两石，钱两贯，这点微薄的俸禄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羞辱，然后金国人还故意让他们去干体力活，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苦不堪言，这些人的子女只能从事传统意义上的末业，比如当提瓶人、手工业工匠、车夫乃至妓女糊口，这些人提起宣和年间的盛世哭得话都说不出来。还有的宋遗民被金国人按照猛安谋克组织组合起来，根据楼钥的侦察，当时东京城中的汉人军队共有21个千户，这些人管着8000多人的汉人部队，但是这些人一旦遇到宋军就不肯力战，因为他们从心里还觉得自己是宋人。这样的情况在宋金战争中大量存在：在顺昌之战中，金军阵中的签军直接对着宋军大喊：我们是签军，本不愿战，壮士们去捡金军两翼的拐子马杀就好了！
金朝觉得不能便宜他们，于是将开封的签军派到北方去戍边，有一个老父亲已经十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婿了，所以又托人给他送去寒衣。这些人说金国人连年课以重税，将河南和东京的财富向金中都集中，而且楼钥还在路上看到了押送交钞的车队，这和之前范成大的记载是相吻合的：金国人正在用交子交换北宋的铜币，将铜币向河北集中，一旦宋军日后光复河南，金朝一声令下所有的纸币全部作废，那么河南地区的经济就会陷入崩溃。
宋遗民还说，在隆兴北伐的时候，开封的遗民无不翘首期待南宋军队收复开封，但是后来却兵败和谈。宋遗民还希望宋朝能继续派兵北上，但是楼钥的分析却很冷静：所有情报都显示，金国人根本就没有将河南地区当作自己的领土来经营，基本上是以掠夺性的态度掠夺河南的财富，导致中原的很多地方城池破败，民生凋敝，宋军即使进入河南地区在无险可守的大平原上也会面临金军铁骑的践踏，所以只有等宋军自己实力过硬，或者金国出现重大变故，宋军的北伐才有胜算。
在离开河北地区前往燕山之前的路上，楼钥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考证当地的古代历史，这里在先秦时代有哪些封国，当地有何等、古代建筑或者古代英雄的事迹等等，每到一地，楼钥都会去拜见、祭扫前朝的遗迹，比如商纣王的朝歌城遗址、曹操的讲武城和七十二疑冢、燕昭王招贤纳士的黄金台等等，这些信息能够论证汉人才是河南河北等地的合法主人，金国人不过是窃据汉地的强盗，哪怕金国人在朝服和礼仪上再怎么汉化、排场再怎么隆重，只要找到还有认同宋朝的遗民、只要南宋对北方还有号召力，楼钥觉得北伐会有希望。在1169年年底抵达金朝都城之后，使团们和高丽、西夏的来使一起向金世宗贺新年，在前几天的主要任务完成之后，金朝方面邀请南宋使者参与一项特殊的外交运动项目----射弓宴。
紧张的较量射弓宴本身也成了两国展示武力值、进行或明或暗较劲的场合。随着女真金国人日益汉化，他们的生活环境也日益和平安乐，所以金朝中后期的射弓宴逐渐发生了实力强弱的扭转。
刺青和涅面正是宋朝军队流民化、游民化的象征之一
按照宫廷礼仪，金朝天子和宋朝使者互相敬酒七轮，尽完礼数而且神经活络、面部微热之后，宋使和金国方面的押宴官还有负责接待宋使的馆伴，以及宋朝的正使、副使，还有金国方面的知阁共5人比箭。按照参赛者的级别，也按照弓射比弩射要难的认知，金国的押宴官和南宋正使用弓，南宋副使和金国的馆伴用弩比赛。虽然金国的押宴官完颜仲雄看起来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但根据楼钥的描述，这位女真将军的进退举止非常粗鄙，他在敬酒和问候方面的礼仪很不熟练，而且手臂上都是夸张的刺青，这在两宋时代是游民化的士兵和市井无赖的象征，看来此人素质不高；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仲雄弯弓搭箭的动作非常熟练，而且射速很快。原来完颜仲雄别无所长，是金世宗专门豢养的皇家武士，正是用来在外交场合表演射术的，那么他的武艺究竟如何？
射箭是女真人的传统艺能
按照金国射弓宴的规矩，靶子摆在金国宫殿的殿下庭院中，靶子中心画着火珠的图案，两侧画有翩翩起舞的白鹤，这个架子下挂的就是可以替换的靶子，靶子上镶嵌着九个小银碟，每个银碟对应不同等级的礼物。每个射手配备一个仆人帮忙上弩箭或者捧箭壶。靶子旁边有专门喝箭的士兵，只有等他们一声令下射手才能放箭；一旦射手击中了银碟，靶场两边的乐队就会短暂地奏乐祝贺，喝箭的士兵就会将这个碟子和对应等级的礼物送给射手，射手还要向殿上的皇帝遥拜、感谢上次，然后饮酒一杯，再进入下一轮的角逐；如果射手直接命中靶心，那么射手可以一次性赢得八个银碟，然后喝箭的士兵可以分到一个银碟作为彩头。
比赛规则很有意思，在酒酣胸胆尚开张的情况下，发挥出色者凭借着酒劲可以连战连胜，也有可能方寸大乱，屡战屡败，特别是赛场周围有大量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女真武士观战，对于金方和宋方的比赛人员都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金朝人斗输了意味着在外人面前丢脸，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也不会得到重用；宋人输了也是在外族面前丢脸。特别是在宋金两国将彼此视为最强潜在敌人的背景下，这样的比武就具有了更多的外交意味，被宋金双方同时视为展现国威、羞辱对手的机会，完颜仲雄等金朝的代表扬言要将比赛持续一天，要好好在高丽使者和西夏使者面前羞辱南宋。
女真重骑兵
以往的射弓宴上，金国人整体胜多败少，但是这次南宋方面的正使平时也苦练射术，最终派上用场，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他和南宋副使一起，将外强中干的完颜仲雄打的体无完肤，完颜仲雄抽箭和弯弓的动作十分潇洒，但命中率非常低下，急得他满头大汗，但状态越来越差，持续了一天的比赛以50：7的大比分反差告终（丙辰，上因命护卫中善射者押赐宋使射弓宴，宋使中五十，押宴者才中其七）。
比箭场的两侧是大量身披厚重札甲、头戴紫色幞头、甲胄上绣着精美的绿色、红色、紫色的绒毛镶边的金朝禁军，这些女真人各个高大威武，手持金缠杆枪，腰间挎着弓矢，还有的人手扛青龙旗和黄龙旗，金朝皇帝非常喜欢向外邦使者展示装备精良、仪表堂堂的禁卫军炫耀大金的武功。但这些武士看到同僚被宋人打得惨败的情况，大气不敢出一口，只能纷纷在心里痛骂：“仲雄你个傻屌（“傻屌”已经是金元时期北方汉语中的脏话词汇，参见《半夜雷轰荐福碑》），在南人面前丢煞女真人也！”
金世宗被迫在御座上强压怒火，频频举杯给命中靶心的南宋使节敬酒，比赛结束之后他对近臣大发雷霆：“完颜仲雄这种皇家侍卫的品级起码是五品，每三天才值一次班，平时也不用干什么沉重劳役，只要安心练习骑射就可以了。哪知道这废物天天吃俸禄、中看不中用，朕养他有何用！”
不过在发脾气的时候，不知道金世宗会不会自己觉得打脸，因为在比赛前的一个月，他还在谆谆教诲自己的侍卫们要多多读儒家经典提升行政素养：
二月戊申，上谓近臣曰：“护卫以后皆是治民之官，其令教以读书。”
其实公元1170年三月射弓宴的情况之前还上演过一次，这也不是女真人和宋人第一次比武了，最早的一次宋金比武发生在金国建立之初，完颜阿骨打聚集了一众女真酋长，邀请包括宋使马扩在内的众人外出狩猎，完颜宗翰骑马和马扩并排而行，此时的马扩还不知道，日后他会数次见到这个威名赫赫的女真将军和金国的开国元勋，看着貌似并不善战的马扩，宗翰让翻译问马扩：“我听说南朝人文章写得漂亮，但是武艺不精，果真如此吗？“ 面对外邦酋长的质疑，马扩虽然深知北宋军事的糜烂程度，但是依旧毫不退让：南朝官吏分为文武两阶，文官有精通军务之人，武官中也不乏身有文墨之人。粘罕兴趣上来了，就问马先生是武学教谕世家出身，不知弓马是否娴熟?
马扩则表示：宋朝武官选拔重在看参考人的谋略，弓马更是不在话下。于是宗翰就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强弓交给马扩，让他展示射术，于是马扩策马开弓，表示只要上弦就能发箭，粘罕看了目瞪口呆。
当天晚上，完颜阿骨打听说马扩能够拉开女真人的强弓，好奇之余邀请他第二天和女真人一起去射猎，第二天，完颜阿骨打递给他一张巨弓，弓弦是皮制的；完颜阿骨打坐在一堆积雪上，铺上虎皮，随手指了一堆积雪，示意马扩射击。马扩长舒猿臂，一箭精准地射中了雪堆顶部。完颜阿骨打看了拍手叫好；随后完颜阿骨打又让侍从给了马扩一张弓和射生箭，让一群人去围猎黄獐，还示意众人将獐子留给马扩，最后马扩不负众望，一箭将猎物毙命。当天晚上，完颜阿骨打说：“射得煞好，南使射中，我心上快活"，日后阿骨打还赐予了马扩“也力麻立“的称号，意思是善射之士，并赠予了他貂裘，锦袍，犀带等物件。虽然都是宋人胜了，但两次比赛中间的时代巨变，不禁令人十分唏嘘。
但是楼钥等人依旧认为这次胜利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在很多场合他们都注意到了女真贵族在宫廷仪仗、男子姓名、生活习惯上的汉化和定居化，所以完颜仲雄的失败不是偶然事件：之后的南宋使者程卓在北上金国的时候，宋金两国又举行了一次射宫宴，程卓和赵师嵓迎战金国的殿前右卫大将军完颜守荣，比赛从中午开始到黄昏，金国人大输特输，金人不断地恳请再比一局，结果连续失败让他们头冒汗手发软，连箭都拿不稳，最后程卓射中了21个银碟，武将出身的赵师嵓得到了夸张的97个碟子。己方大将的一败涂地，气得脸色煞白的金卫绍王不得不频频举起酒杯向越战越勇的两人致敬。虽然宋军整体战斗力短期内还是不如金国，但是倾举国之力选几个能文能武的善射之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儒学一直有射礼的传统，只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臭书生，文官有一定的武力值也不算意外。
不露声色的情报工作而且使团后来的见闻证明金国面对的麻烦，可不仅只有汉化导致战力下降这一条。
在张扬宋朝国威的比箭结束之后，楼钥等宋使完成了北行的使命，享用了饯行宴就离开燕山城，也就是金中都后，使者们开始了南下之旅，这段旅途的终点将是汴梁，也是令南宋主战派大臣们朝思暮想的故都。和以往一样，楼钥还是详细地追溯了燕地自先秦以来的历史源流，以及这里历史上行政区划的演变。综合历代南宋使臣对燕京地区的描述来看，他们都认为燕京确实是壮丽宏伟的大都会，而且女真人为了修建他们的都城投入了大量资源，把首都营造得美轮美奂，前所未有，但这都是以剥削民脂民膏为代价换来的，而且金人虽然极力模仿宋朝的礼制和衣冠，但在楼钥看来，金人模仿的照猫画虎、服色古怪，而且太乐演奏地音调凄凉怪异，如同丧乐。南宋文人经常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自我激励，将北方的金国比喻为暴秦，将落难的徽钦二帝比喻为楚怀王，比如陆游的“楚虽三户能亡秦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并狠狠地赌咒对北方复仇一定能成功，这条诅咒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
在经过涿州走到真定府的时候，楼钥遇到了三四个老妇人，她们指着宋使的车驾说道：“这是我们大宋的官员，没想到在临死前还能看到官家的车马，我们死也无憾了呀。”在和老妇人们留下了一些衣食后，使者们不禁泪下，然后继续向南行进。历代北上贺寿的南宋使者都会遇到这样的遗民，楼钥在诗文中写下了他们的遭遇。质朴的百姓们越是愚忠、越是有期待，就越令有良知的人感到心痛、感到坐立不安，但也是这种期待导致了这里的百姓和他们的后代注定要在苦难的漩涡里不断挣扎：
行役过周地，官仪泣汉民。中原陆沉久，任责岂无人。
使团继续在燕赵大地上穿行，宋使们路过赵州，在柏乡读了光武碑，2016年河北柏乡还出土了一尊建于明代的《汉光武斩石人碑》。接下来的行程就是经过内丘-邢州-沙河-邯郸，这些地方还流传着一千多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廉颇和蔺相如的将相和佳话，这对贤良将相的庙依旧享受着当地人的香火。宋使们看到，河北汉民依旧彪悍，只是此时的南宋既无良将也无名相，完全撑不起北上复地的宏愿。
这段旅途是沿着巍峨壮丽的太行山逶迤南行的，太行山保护着山那边的晋地度过了上千年岁月，晋南曾是诸夏世界的发源地之一，晋北则是中夏和内亚交流融合的桥头堡。几十年前的巨变中，太原城见证了慷慨悲歌的保卫战，那是一场堪比张巡-许远保卫雍丘和睢阳的围城战（详情可见往期好文：喋血晋兰：北宋灭亡前夕的太原围攻战）。不过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楼钥看到河北百姓已经安居乐业，沿途城镇里都有彻夜灯火通明的街市，手工业的贸易规模比较可观。
接下来使团进入了磁州（今河北邯郸磁县），在范成大、程卓等宋使的笔下，这是一座繁荣的大城镇，楼钥着重描写了这里的众生百态和市井流言，让我们瞥见了当时北方金国百姓的生活瞬间。磁州城中心的秦楼街十分繁荣，两边酒肆林立，士人女子的衣着光鲜亮丽，让人眼前一亮。秦楼街的两边有各种工匠开的陶器铺和饭铺，使团决定在这里的饭铺里吃早食，押送他们的女真官兵看到熙熙攘攘的景象也略微放松了警惕。一个饭铺的门口挂着奇特的灯笼：灯笼上有一个胡羊头，灯笼下面悬着一页经书。金国方面的随行人员告诉宋人：在当时河北汉语方言中，“经”和“羹”是谐音，所以这个实物谜语合起来就是“羊经（羹）”，原来这是一家本地知名的羊羹馆（有食店，挂一灯，上为胡羊，中横一瓠，下为经一卷，盖河朔人语音，以“羹”为“经”也），这个有趣的细节体现了河朔地区胡汉交融的文化面貌，给细心的楼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然使团被安排在城外的驿馆住宿，但楼钥等使团成员在和磁州百姓聊家常时不动声色地收集到了不少情报。南宋自己的情报著作和情报理论中，就要求前往敌国的使臣必须胆大心细，在兼具一定的武力值同时也要通过各种渠道榨取情报。被粗枝大叶的寻常人士所忽视的日常生活细节里，往往能透露重大问题。所以诸如河流结冰的日期、汉人胡化的民俗，还有各地金军的长官人选都和日后的战争密切相关，而战争成败又能影响王朝的合法性，所以任何有用的细节都会成为南宋使者们留心的信息点。比如楼钥在询问当地的驴马价格时，当地人告诉楼钥驮畜的价格，以及这些运输牲口的最新去向：
“以前我们磁州人家家蓄马，驴子更便宜，不过当年炀王（完颜亮）南征宋国，将民间的驴子和马刷完了，后来本朝天子初立，下令南征军马北归，我们不得不以更贵的价格将马买回来，哎......”
有靠出卖体力当把车人的车夫告诉楼钥：
“以前金国都是对南朝用兵，所以兵仗器械都存在南京（开封府），但是现在朝廷正在将兵甲器械往北送，噫嘻，我们这些小民的生意好了不少呐。”
“往北运？”
“对啊，朝廷在和蒙子国（蒙古诸部）厮杀......”
楼钥给了他点小钱，对他使了个眼神他快点离开。把车人仿佛知道了什么，拿着钱颠波颠地跑走了。
还有人向使者抱怨：
“北方又有贼人作乱，我们父母说北边百姓的生计都被他们破坏了，河南河北的钱财物资都在向北集中......”
“贼人就是蒙古吧，太子去和他们议和，谈了半年都没谈成，现在朝廷又派莫都督带兵北上了。”
还有一个憨直的金国士兵在早食的时候放下戒备，对楼钥等外人毫无顾忌地大吐苦水，表示自己根本不想打仗，只想过以饿不死为目的的躺平生活：
“我辈三四口，种少麻豆，足了得吃。旧时见说厮杀都欢喜，今只怕签起去，彼此休厮杀也好！”
看样子他只想和家人重点桑麻豆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管他妈是宋人还是鞑子，老子都不想去打。看来这些女真兵已经不复女真人崛起时、把战斗当成享受的当年之勇。
使团成员吃了饱饭、还收集到了大量情报，十分满足，然后和金国的押送官兵们继续上路。在相州汤阴，也就是本朝名将岳飞的故乡，使团成员在赶路之余也参观了这里的名胜古迹，比如纪念周文王被拘押在羑里的文王庙，还有春秋战国时代的神医扁鹊墓。在后来南宋使者程卓北上金国的时代，当时金国士兵也会从扁鹊庙前抟土捏做药丸，当地人谣传扁鹊庙的土有神奇疗效，可以治疗兵创。
楼钥还观察到，当初自己北上时，看到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的金国镇防军中有重甲武士数十人，还有一百匹装备齐全的具装战马负责监督宋朝使团；在南下归宋的时候他又遇到了这支精锐部队，楼钥边走边数，具装战马还是有100多匹，但重甲武士的人数明显少了，在他们列阵迎接宋使的时候队列看起来稀稀拉拉，这暗示有河南地区的金兵被征调到北方去作战，此细节自然也被楼钥写进了报告里。
离开开封，使团就经过雍丘南下来到安徽亳州，在这里使团和押送他们的金国官吏、士兵告别，使团渡过淮河后进入宋土。作为贺正岁使团中的书记，心细的楼钥将沿途所见所闻写成了日记《北行日录》，还用行游诗补充关键的信息点。在今人看来只是一篇无关紧要的游记散文的《北行日记》在当时却是南宋对金国做的情报侦查工作，更多和军事相关的情报可能被楼钥写成了矾书（用明矾水在纸上写字，将纸打湿才能显现出文字）逃过了金人的监察，并最后呈现给枢密使。应该说两宋时期宋朝对北方和内亚之敌做了大量的情报工作，但是这些情报能否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后记：作者是通过其他人的佳作了解到楼钥的《北行日记》，此文的全文可以在《奉使辽金行程录》中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