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孟 琢 中学语文教学
“语言文字积累与梳理”是《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设置的基础型学习任务群,在学生语文核心素养发展过程中具有奠基作用。陆续推送的两篇文章从性质功用、教学模式、操作实施等维度展开研讨,期待能够为我们理解该学习任务群的教学机理带来实践启示。
字意与诗情
孟 琢
【摘 要】“语言文字积累与梳理”学习任务群的设立,为中学语文教学带来了重要挑战。以“炼字”为线索,在古诗教学中引入语言文字的理解维度,通过文字讲解理解“诗眼”,在古诗解读中展现汉字的文化内涵。二者的结合可以提高语感、掌握字理,这是“语言文字积累与梳理”的重要方式。解字品诗,以诗明字,表现为“观物”与“知人”两个层面。在这一过程中,既让语言文字的积累避免了枯燥乏味,也让古诗教学得到了传统“小学”的坚实支撑。
【关键词】语言文字 古诗教学 炼字 诗眼 观物 知人
“语言文字积累与梳理”是《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中的基础型学习任务群,也是语文核心素养的涵养起点。以学习任务群的方式,充分凸显语言文字的知识、规律与文化内涵在语文教育中的基础意义,这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重要推进,也带来了相应的教学挑战。在中国古代教育传统中,无论“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1],还是“欲读书必先识字”[2],汉字都是语文教育的核心内容,这不仅是简单的识字、用字,更要形成对汉字文化的整体认知,将其与经典研读、文学品藻、吟诗作文乃至日常语用融会贯通,从而形成综合性的语言文字素养。可以说,汉字教育是深厚的,更是灵动的,前者来自传统“小学”的历史积淀,后者源于文本与应用中的触境灵机。
古诗教学是积累汉字知识、培养语文素养的重要手段。中国古代诗歌高度凝练,在篇幅、格律与体制的限定下,想要在方寸之地绽放出气象万千,需要在文字的遴选与锤炼上大费苦心。早在先秦两汉的诗赋之中,古人就利用汉字的形象特点和偏旁义类,来增进文学表达的效果。《文心雕龙》将这一传统总结为“练字”之法(后世多写作“炼字”),认为文字是“言语之体貌”“文章之宅宇”[3],强调文章用字的拣择,注意“字形”在文学表达上的特殊效果。自此以后,历代文人墨客无不精心“炼字”,打磨“诗眼”。无论是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是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抑或是李贺藏句囊中的呕心沥血,都体现出对诗歌用字的锻炼琢磨。因此我们可以“炼字”为线索,在古诗教学中积极引入语言文字的理解维度,在字意中加深对古诗的理解,在诗情中呈现汉字背后的文化氤氲,通过二者的有机结合提高语感、掌握字理,深入感受汉字文化的魅力,这是“语言文字积累与梳理”的重要方式。
古人炼字,炼在何处?首先是用字的精当。在众多同义、近义之字中,选取最能通情达意、摹景状物之字,一字用下,精确无疑,再三思量,亦不能以他字取代之。其次是用字的蕴藉。汉字中蕴含着丰富的意义信息,可以与诗歌意境融合无间,让短小的语句呈现出最大的意义内涵。前者是“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众中取精,后者是“一花一世界,一尘一香城”的以小见大。二者之间关系密切,精当的用字往往具有丰富的意涵。究其实质,“炼”是提炼,也是熔铸——“炼字”不仅是汉字自身的遴选,更是文字与语言、篇章之间的整体打磨。古诗中虽有大千世界,自其大类而言之,无非“人”与“物”二种。解字品诗,以诗明字,可以“观物”,可以“知人”。
先说观物。自《诗经》奠定比兴传统以来,以物咏人、借物抒情就是中国诗歌的基本手法。在古诗品藻中,把握物象特点往往是深入理解诗意的起点。对此,文字的分析与讲解可以提供丰富启发,从而准确、深入地把握物象。我们从中国诗歌的起点《关雎》说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语文教材中,“关关”被释为“拟声词”,这是雎鸠的鸣声。但对于鸟鸣之声的特点,却未能深入讲解。因此诗人以“关关雎鸠”起兴的用意所在,也就隐而不明。想要深入理解《关雎》之兴,“关关”是一个重要线索。拟声词有诸多汉字可以选取,为何偏要用“关”字呢?《毛诗故训传》中说:“关关,和声也。”[4] “和”为应和之义,考诸字形,“关”在繁体字中写作“關”,其字从门。《说文解字》:“关,以木横持门户也。”[5] 它的本义为门闩,将两扇门户连接起来,故引申出“关联”“关系”之义。“关联”与“应和”相通,汉字形体与词义内涵紧密相扣,通过准确的炼字,《关雎》描述出一幅充满意蕴的情景:两只雎鸠,一在水上,一在洲中,虽未聚居同处,但鸣叫之声又彼此应和,这种亲昵无间又保持距离的状态,《毛传》称之为“鸟挚而有别”[6] ,认为这是雎鸠的习性所在。《诗经》以鸟起兴,雎鸠的状态映射出诗人心目中的理想爱情—— 既两情缱绻、深深相爱,又能发乎情、止乎礼,这是“窈窕淑女”与“君子”的风范所在。君子虽对淑女相思不已,辗转难眠,但绝无唐突佳人之处,而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始终保持雍容文雅的气质。这种带有礼乐色彩的男女之情,是诗人心目中的理想之爱,也是自男女以至齐家,进而及于国家天下的人伦起点。
《关雎》自禽鸟以见诗意,在草木葱茏之中,亦能见到文字与诗情的会通。白居易《古原草送别》的尾联写道:“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最后一句是诗中的点睛之笔。何谓“萋萋”?语文教材注释为“草木茂盛之貌”,但仍嫌不够生动。王宁先生指出:“‘妻’和‘萋’‘凄’同源,都有紧密、密切的意思,‘妻子’是和你关系紧密的亲人;‘萋’是草木茂密而紧贴的状态,唐诗中说,‘芳草萋萋鹦鹉洲’,说的是鹦鹉洲上的芳草浓密的样子;‘凄’是内心压抑、紧缩的感受,李清照的词中写道,‘凄凄惨惨戚戚’,描述了心中被忧愁阻塞的状态。”[7]这对理解“萋萋”与“别情”的关联颇为关键——“萋萋”的词义特点是一种紧贴的状态,与“凄凄”意义相通,作为一种心理上的愁绪充塞,正体现出离愁别绪在心中的酝酿不已。在这首诗中,“原上草”与“满别情”的意蕴紧密呼应。诗文通篇摹写春草之盛,“离离”为茂盛繁多之貌,诗人驻足古原,扬眉四眺,见到芳草处处,繁茂浓郁,皆是春色中的生机勃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接上句“一岁一枯荣”落笔。前一句写“枯”,后一句写“荣”,“枯”为映衬,“荣”为重点,尽管大自然的规律是枯荣交替,但草木生生无疑是交替运转中的核心力量。虽然野火焚烧,草木成灰,但只要春风拂过原野,刹那间便唤醒了万物的生机。短短十个字,把野草旺盛的生命力彰显无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连绵的春草与古道、荒城相结合,既是自然与人迹的统一,也是“送别”的具体场景。古道悠悠,荒城黯黯,都是一派低落、衰败,更与“芳草”“晴翠”形成了鲜明对比。诗中的两个动词“侵”与“接”尤为精准,写出了春草连绵、绿野广袤的情状。在尾联中,诗人更以“萋萋”作结,运用通感手法,将野草的繁茂拥塞与内心中充塞不绝的别情联系起来,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这种通感带来了一次阅读体验的急转弯,当读者在欣赏绵绵不尽的春草时,谁能想到,游子的别情也是这般强烈不绝呢?这种处理既点明题旨,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体现出作者高超的艺术创造力。
再说“知人”。诗者,志之所之也,古诗或抒发胸臆,表达作者的情感与思考;或塑造人物,展现精彩的文学形象。与“观物”一样,“知人”亦可由文字的精妙锤炼入手。且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寥寥数语,气象博大,其中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陈子昂在幽州台上站立了多久?他是匆匆而去,还是驻足良久?这个问题关乎诗中的人物意象,品读的关键在于“念”字。“念”是长久绵延的思绪,《说文解字》:“念,常思也。怀,念思也。”[8]这不是思绪的倏忽而过,而是长久地萦绕反复,所谓“念兹在兹”“嗟我怀人”,都是情感与思想的留驻与沉吟。在汉语中,“念”与“吟”同源,皆有含于内心之义。“吟”是轻声低咏,含于心而不宣于外,随着情感的自然沉积而余韵悠长。李商隐更在诗中写道“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诗人在夜色中沉吟不已,不是出门即归,而是流连忘返,方能感到夜晚的丝丝寒意,仿佛是冰冷的月光照到身上所致。由此可见,陈子昂在幽州台上不是短暂站立,而是停留良久,“念”所蕴含的时间特点,体现出他思绪的绵长不已。所思何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时间;天地之悠悠,这是空间。诗人的“念”,是在天地古今的大格局中的深思,进而在深沉的思考中蓦然反观,意识到自己在宇宙长河中的本质性孤独,才会怆然涕下。“念”字之妙,正在于此,无论“思”“想”“悟”“观”,各种心理动词皆不足以替代之。
“知人”不仅要知晓诗人之心,也要读懂古诗中的人物特点;无论是精雕细琢的佳句,还是民歌中的天籁之音,皆可看到文字的锤炼与蕴藉。某种意义上,“炼字”是中国诗歌的先天基因。在《木兰诗》朴素自然的叙事之中,也有这样的“诗眼”。木兰回乡之后,即将结束战士的形象。她走进旧日闺阁,开始梳妆打扮,找回女儿家的本来面目。“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其中,“理”字是诗眼所在。《说文解字》:“理,治玉也。”这是依据玉石纹理的细密加工,段玉裁解释说:“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9]“理”是按照事物自然的规律与条理进行细致梳理,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一刀切”;充满耐心地“理发”,更与短平快的“剃头”截然不同。“云鬓”是古代女性的盛饰,木兰多年未曾扮起,她一边回忆,一边细致梳理青丝。可以说,这不仅是在梳头,更是在梳理十年来的复杂心绪,正是在缓慢细密的“理”的过程中,木兰最终完成了由男到女的性别转换。还要思考的是,木兰在慢慢梳头,此时她家中正发生着什么?家人杀猪宰羊,准备接风,战友在等她下楼相聚,都是一派热闹喧嚣。而木兰却只是静静地梳理青丝、贴上花黄,一点也不着急。在这一动一静的对比中,更体现出木兰人物形象的前后变化—— 她不再是那个忐忑的新战士,而是经历了十年战火洗礼的女英雄。在这梳妆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从容稳重的人物形象,这是岁月与烽火的赋予!因此木兰以红妆重见伙伴,在他们惊慌失措、忙乱不安之际,只是淡淡地说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种形象和木兰出征前的紧张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彰显出岁月沧桑之感,令人感慨不已。
无论“观物”还是“知人”,当文字的理解维度融入古诗的教学实践,通过对“炼字”与“诗眼”的细致解读,字意与诗情可以融贯为一。在这一过程中,语言文字的积累避免了枯燥乏味,古诗品读也拥有了传统“小学”的坚实支撑。在字与诗的结合中,可以不断掌握语言文字的知识与规律,体会汉字丰富的文化内涵,亦能为古诗教学增加一抹亮色,这是一个值得积极尝试的教学方向。
参考文献:
[1][5][8]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314,249,217-218.
[2]项 .隶辨序[M]//顾蔼吉,编撰.隶辨.北京:中华书局,1986:序1.
[3]祖保泉.文心雕龙解说[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755.
[4] [6]毛享,传.郑玄,笺.陆德明,音义.毛诗传笺[M].孔祥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8:3,3.
[7]王宁.汉字与中国文化十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100.
[9]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5-16.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中国训诂学的理论总结与现代转型”(编号:20VJXT015)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中国文字整理与规范研究中心 100875)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