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马”阿寅与“螳螂”律子萍水相逢，不打不相识。但四海为家的流浪汉与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真的能破除罗网，走在一条路上吗？

《寅次郎的故事》漫记十二

多年前，岸惠子与她的新婚丈夫法国导演伊夫•希安比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在一家餐馆用餐时，邻桌的一位年轻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独自一人默默进食，脸上有一种快要自杀的阴郁神情。希安比说：“惠子，你不知道吗，他是法国的喜剧之王。”这个年轻人可能就是主演过《伞中情》的法国喜剧大师皮埃尔•里夏尔。岸惠子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她有缘与日本的喜剧之王渥美清联袂合作，而在渥美清身上，她同样感受到了孤独而忧郁的气息。喜剧表演是一个殚精竭虑的创作过程，每一位创作者都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据岸惠子等人回忆，《寅次郎的故事》的片场异常安静和紧张，导演山田洋次一直在苦思冥想，渥美清则总是一个人站在布景前发呆。从《寅次郎的故事12：我的寅先生》中隐隐可以体会到主创者的焦虑、狂躁和困惑。以至于，这一集中的阿寅，明显失态了。

岸惠子与法国导演伊夫•希安比的婚礼很隆重，川端康成担任证婚人

阿寅回到寅屋，家里人神情躲闪，似有难言之隐。在他一再追问下，樱花道出了实情，一家人准备乘飞机去九州旅游，次日即出发。阿寅听罢顿生挫败感。在他的潜意识和梦里，自己就是扶危救困、护佑家人的英雄，而现实中却成为被忽视、被防备的对象。巨大的落差使他气急败坏。于是，一家人的九州之旅始终笼罩在阿寅过度关心的阴影之下。这种“关心”其实是羡妒、不甘、委屈和失落的伪装，一直延续到一家人旅行归来，阿寅埋头烧洗澡水的那一刻。倦鸟归巢，本应享受“莺歌燕舞”的礼遇，谁知竟闹了个“群燕辞归”的下场，此种心理错位造成的沮丧，可以理解。但这一次，山田洋次和渥美清的处理稍显过火，给我造成了轻度的不适感。

寅屋一家人的九州之旅被心情沮丧的阿寅搅得乱七八糟

“寅屋旅行团”九州之旅的足迹涉及大分县的高崎山自然动物园和别府温泉，熊本县的阿苏山、仗立温泉、熊本城以及长崎县的云仙温泉。如今这几处景点都已成为旅游热点。日本多火山，除了富士山外，以九州的几座火山最为知名，其中就包括入镜本片的阿苏山。阿苏山是活火山，山顶烟雾缭绕，山麓景色宜人。火山为地下水提供了天然的发热体，因而九州遍地都是温泉。“寅屋旅行团”三天的短暂行程，天天都泡温泉，过足了瘾。日本的温泉，并非都是男女混浴。在杖立温泉，叔叔就闹出了误入女浴池的笑话。旅行团在熊本市歇脚时，我注意到阿博的背后正是熊本城的标志建筑天守阁。熊本城是日本三大名城之一，建于江户时代初期。宫本武藏晚年在此出仕，著书立说，修身养性。如今城内建有武藏冢公园。2016年熊本地震，造成古城墙体部分崩毁，如今正在修复中。

阿博的背后就是熊本城的标志性建筑天守阁

旅行期间，叔叔电话里得知阿寅和“章鱼”厂长喝光了他的红方尊尼获加（Red Johnnie Walker），大为光火。尊尼获加是享誉世界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性价比很高，在日本畅销不衰。伊斯特伍德电影《硫磺岛的来信》中，与美军决战前，栗林忠道与奥运会马术冠军西竹一喝的就是这款酒。村上春树是资深威士忌爱好者，当然也不会错过尊尼获加。他在名作《海边的卡夫卡》为杀猫人取的名字即是Johnnie Walker。另外，他在《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一书中也提到过这款酒。我曾喝过一次红方尊尼获加，口感不俗，但酒劲很大，喝后晕乎了半天。

叔叔珍藏的红方尊尼获加被阿寅等人喝光，叔叔很生气

“旅行风波”过后，阿寅逗留寅屋，不日偶遇小学同学柳文彦，进而与其妹柳律子不打不相识。柳律子是位落魄画家，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与扮演者岸惠子的气质高度契合。岸惠子是日本女明星中最有欧美范儿的一位，她的高情逸态在小林正树电影《遗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走在东京街头，她既有《第三个人》中阿莉达•瓦利神秘悲情的“黑色电影”气息，又有《通往绞刑架的电梯》中让娜•莫罗冷艳躁动的“法国新浪潮”之风。岸惠子也没有辜负这份天赐，在法国影坛和好莱坞都留下了银色记忆。

岸惠子在小林正树影片《遗产》中欧美范儿十足

岸惠子少女时曾立志成为一名作家，经人引荐结识了川端康成，从此成为莫逆之交。川端康成不但为岸惠子等人组建的独立制片公司“胡萝卜俱乐部”站脚助威，还亲自为岸惠子的法国婚礼做证婚人。这份友情，他在散文《岸惠子的婚礼》中有详尽描述。岸惠子曾主演川端康成编剧的《雪国》，备受推崇。但说实话，她扮演的驹子与我脑海中的原著形象相去甚远。抛开演技尚欠火候不说，岸惠子的身材实在太瘦高了，难怪柳律子被阿寅戏称为“螳螂”。她的眼睛也太大了，《早春》中她的角色千代被同事们起了个“金鱼眼”的外号。我认为她真正的演技成熟期是从市川昆导演的《弟弟》开始的，直至斋藤耕一导演的《约定》达到巅峰。尤其在韩国著名电影IP《晚秋》翻拍的《约定》中，岸惠子的表演达到了“返虚入浑”的高级境界。

岸惠子在电影《约定》中扮演的角色就是《晚秋》中的“汤唯”

以面包泡咖啡为食的“螳螂”柳律子，尽管对婶婶做的红薯赞不绝口，但回家的路上还是要买上一条面包的。她与喜食红薯饭的“河马”阿寅注定吃不到一个锅里。而阿寅显然低估了艺术家的门槛，他误以为清贫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孤独是他们清高的代价，自己与艺术的距离只差一个涂鸦的满男。除了表象的天壤之别外，两人的价值观也迥然相异。编导用律子拒绝卖画赚钱和阿寅贩卖赝品画两个桥段做了个形象的类比。很显然，这一次，阿寅连“备胎”都算不上。所以还未等阿寅开口，律子就在肖邦《离别曲》的旋律中，婉转地告诉他：大哥，你想多了。岸惠子不愧是一位具有国际视野和跨国影响力的大明星，她既有欲拒还迎的气场，又有深藏若虚的演技，人物的层次感、分寸感拿捏得无可挑剔。

律子（岸惠子）婉转拒绝了阿寅的示爱，阿寅心情失落

这部戏的上半段，主创大抵遭遇了创作瓶颈，整体感觉有点失控。尽皆过火，尽皆癫狂。就连渥美清也承认自己演得太疯狂了。好在下半段编导及时调整了心态，编排了一组浸满感伤的咏叹调。先是用一首记忆回响的《五月五日的螳螂》缅怀了再也回不去的童真，接着借律子老师夫妇之口感慨了城市化对自然的侵蚀，最后由律子的告白升华了整部影片的主题，人生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旅行，爱只不过是旅途中聊以自慰的插曲。一曲唱罢，复又孑然。

阿寅和小学同学柳文彦唱起了幼时的歌曲《五月五日的螳螂》

《寅次郎的故事12：我的寅先生》创造了疯狂的记录，观影人数接近242万，折算后的票房收入位居全系列第一名。为何这部在全系列中水准中游的影片能如此受落呢？从本片的若干情节中可以看出些端倪，寅屋一家人有钱了，开始坐飞机游览外面世界了，开始对艺术品头论足了。这不正是当时日本国民物质富足后开始向往精神世界的社会现象缩影吗？他们的向往，在九州的氤氲山水之间，在律子色彩斑斓的调色板上，获得了相当的满足。另外，山田洋次用乡土的阿寅和西化的律子之间方枘圆凿的对比，譬喻了彼时复兴岛国与发达外埠之间外亲内疏、似近实远的关系，同样切中了优越与自卑交织的国民心理，从而引发出电影之外的阵阵遐思。（作者：秋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