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浅野一二〇的漫画，实在是有点找虐。明知他的漫画像磁铁般会让你陷入压抑黑暗的漩涡，瘴气般慢慢瞄准你对现实生活本身的情感孔隙，不知不觉渗入身体渗入神经——那是一种慢性毒药，不伤身，只是给你难以言喻又不可捉摸的恐慌和压抑，带来无法抗拒又挥之不去的梦靥阴影。但是仍然无法抗拒它的魅力，就像自暗处深渊里生长、从未完全盛开的黑暗花朵。幽幽地散发着迷幻的绝望气息，你知道靠近它的结果，却依然忍不住细嗅。

但是引你进入完全的黑暗迷宫、努力困住你不是浅野的目的。甚至相反，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一旁轻轻地提醒着你：“走出来吧走出来吧，世界一定是美好的。”只是，当你走出那座迷宫，也会忍不住回头看看，巨大的不真实感让你瞬间怀疑，却又找不着线索。匆匆离开，却又忽然陷入更大的恐慌，仿佛进入了愈加深不可测的迷宫——一座看不见的、没有范围也没有隔阂的光明与希望的迷宫。那是我们置身于此的现实。

但《光之城》不是那么巨大的迷宫，它更像是一座“围城”，不断地有人进去，不断地有人想逃离。

漫画中“光之城”是一个位于东京近郊、从小村落发展成的新兴住宅区。因为光线充足被称为“光之城”。在这新旧并存的再开发住宅区里，人们的生活也如这一天天愈发复杂热闹的城镇一般复繁交错，五味陈杂。《光之城》里面，描绘的看似都是普通人的生活百态，一个个现实故事而已。然而浅野的才能，就是让现实故事紧紧逼迫沉到最深处，又明明白白摊开到阳光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要感叹唏嘘些什么，却又无从也无力感叹唏嘘。

《光之城》的压抑气息，是一种透气的压抑。漫画中“死亡”的事件非常多，但多数都是“自杀”。有穿着整齐讲究美丽的女子高中生、即将家庭事业双丰收的年轻人、遭误解而失业的中年男人……这些人的死亡不那么关于罪恶，也没有凶手——虽然有个“小助”的小学生充当着“送行者”帮助人自杀的角色，但他的作用，是让“我们”听到那些人自杀的原因——每个人都是因为看不到生活与生命的意义、或者看不到希望才选择了丢弃。最后的倾诉里，明明都那么认真而努力地生活着，却仍然感到空虚、无力、孤独。日复一日的努力最终迎来的结果，也不过是平凡无奇而无趣的一生。但是犯了错却那么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冲动的举动就会让人陷入绝望与崩溃。再想回头，已然没有机会。

但是这些“压抑”，又“透气”在哪儿呢？我们借小助的眼睛看，借小助的耳朵听，也被小助的喃喃自语催眠。有些自杀看起来毫无道理，或者说不构成我们能想到的“理由”，但是它就是那么发生了，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也许能理解，也许无法理解，但这些事都与我们无关。小助不说话，只带我们旁观，也不让我们发表意见。那些人选择死亡的时候，也没有去传递赤裸裸的悲伤，因而不至于观者沉痛。仿佛死亡这件事，就和吃饭睡觉一样，也变得平淡无奇。精神的空虚与生活的混乱，都是一杯白开水——那就是生活原本的味道。我们各自都是别人的路人甲，在各种交错的人生轨迹里穿插，无论看见什么，都只是日常罢了。不必讶异，更无需把感情往自己身上揽，因为那样做，在这个“光之城”里，也不具意义。

“在某个长椅上，流浪汉像死去一样沉睡，在某个房间中，老人则像沉睡般死去了。”生活的强烈对比与戏剧般的反转都是自然形成，只看你有没有发现。就像光之城里，自杀、离家出走、绑架、欺骗、背叛……即便有那么多让人压抑的灰色事件，但总是也有闪烁的光亮相伴，就像黑夜里的倏忽惊艳的流星。

就像小助那总是浇一株根部已经腐烂枯萎的小番茄而放任妻子遗照堆灰、对儿子也不管不问的爸爸，最后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把帮助人自杀的小助的“罪恶”，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保护他、给予一个崭新无罪的未来；就像合伙绑架超大企业的有钱老板、想要买回自己城市的黑社会成员“三只眼”，也会忽然选择新的生活，想要金盆洗手，即便被同伴砍杀也想回到那个说着嫌弃的青年和分不清是两人谁的孩子组成的、贫困杂乱又无处安顿的家……如果说光之城里的现实生活是黑暗夜空，那么这些在灰暗生活里仍然温情而清醒的人性就是那道闪烁的流星——虽然对比悬殊，但是让人无法忽略无法忘记，并充满希望，看见美好。

那是真正的“光”。

《光之城》，是对形形色色的人们现实生活的写实描绘，也是对理想生活憧憬妄想和追求的渲染。但是现实生活我们都看到了，理想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如何才能追求到，谁也无法回答。它将人引入混沌无尽的黑夜，却又在头顶悬着一束触目可及却伸手才发现难以捕捉的希望之光。就像漫画里一直不断出现的话：黎明总会来临的，又是新的一天。虽然浅野在漫画里将生活拖入孤独、无意义与空虚的怪圈，但是想要实现梦想、想要获得幸福的人们，依然一边怀疑一边痛苦又一边相信一边努力地妥协和抗争着。

看《光之城》，让我想起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觉得歌词表达的意味真是很符合漫画的意境，说出了那些男男女女、小孩青年等等各种人物的共同心声：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是等太阳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文：酒令 / 黑白漫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