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经作者(韩今谅的“三字经”)
我没想到,这本巴掌大的书竟会如此沉重。也没想到,一个1987年生的女作家,竟会对市井人物的生活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如此精准的呈现,对那些混杂着汗水或鲜血的生命有如此锋利的思考、如此深刻的悲悯。
六篇小说,全是三字题目,在目录页排列得整整齐齐,略加组合,似朗朗上口的“三字经”:小红花,灰里焰。推冰人,倒春寒。兰花草,长生林。
正文里,每个故事开始的那一页,题目一律是硕大的黑色楷体顶天立地,擦着最右侧排列,仿佛用尽了十二分气力,仍然离不开边缘位置——正如,故事里那些人物的处境。六个故事,都关乎生死。
这是韩今谅的《山花对海树》。
《小红花》和《长生林》直面死亡。
《长生林》里的老锯末一身是病,和医院签了遗体捐献协议,不断地向别人念叨捐献的好处,其实也是在不断说服自己坦然面对这个结局,因为“今天不死,明天不死,要死的时候发现死不起了”。他总觉得女儿生活过得不如意,都是自己害的——没有晚结婚半年赶上单位分房。他自己节俭到靠去药房外听讲座领鸡蛋,女儿和外孙来家里吃饭,却倾其所有要让他们满意。他不愿让自己身后事给女儿增加负担,却毫不犹豫地替她交了三万元的微商代理费。他临死之前,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想给女儿换辆新的电动车,“我一个月给你攒点,到年底给你换一辆,捐献的事定下来还给发个奖励,可能用不到年底。”
然而,他终究没能等得及了却这个心愿,“他撒开手,那柄破伞在风雨中被撕扯着,露出截截锈骨”,这个句子,让我莫名地盯着看了很久很久。故事的结尾,极为含蓄,又极为残酷——那个寻觅他最后灰烬的人,竟不是他的闺女。
《小红花》被改编成电影搬上了银幕,叫做《送你一朵小红花》,特意去找来看了看,尽管人物差不多、情节也类似,而且同样让人落泪,但总觉得,电影和书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电影侧重的是爱情和亲情,所以把女主角方远儿(电影里叫马小远)的年龄改小了,又增强了对韦一航父母和小远爸爸几个角色的刻画。
而小说的侧重点是生命——癌症患者的生命。轻松中略带幽默的文字,却很容易让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如牛小兵的生日愿望是想当爷爷,“就一般爷爷,公园里那种,什么都会,什么都有,想干什么干什么,永远不缺朋友,多咱看见都是乐呵呵的,就那种。”如方远儿吃西瓜要从心开始吃,因为,“不先吃心,我就吃不着了啊”。
“红发”“蓝梦”“红花”“黄烟”“白光”,几个小标题是彩色的,但癌症患者的生命,是黑白的。作品的基调并没有因此堕入绝望,故事结尾,韦一航目之所及,羊群身上全是鲜艳的小红花,“那些不幸从此形同虚设,无数次奖励已经提前支付,不容拒绝”。
其余四篇写活着,却比死亡更凌厉。
《倒春寒》里,侯承义最好的兄弟搭上了他的妻子,友情和爱情同时遭遇背叛。情节看似狗血,但作者的文字化腐朽为神奇。“最后一道菜热腾腾地上桌,气焰嚣张地摆在另外两个已经放冷的菜中间”,难道不是隐喻三个人的关系?终于短兵相接扭打之际,作者居然拉出了大段《核舟记》课文,什么“苏、黄共阅一手卷”,什么“佛印绝类弥勒,坦胸露乳”,细思妙绝。
《兰花草》极具讽刺意味,作为老板最信任的司机,洪峥努力融入老板的那些文化人朋友圈子里,直到“老华得意,他这里不但往来无白丁,连家丁都不是白丁”。可他心爱的同居女友,却在最后时刻选择了别人,她喜欢的是“对方一身忠勇,吃苦耐劳,笨拙倔强,对婚姻和未来有着最本分的筹划”。我们的唏嘘,一如洪峥的惊愕——那个人不就是原本的他吗?
《灰里焰》也是写“三角关系”,但三个人,都那么让人同情。丈夫是极重情义的铁汉,即将面临巨额债务之际以离婚的方式保全自己妻女、只身远走;又在债务偿清、妻子重病瘫痪在床之时毅然回归,不离不弃。妻子的妹妹为了照顾姐姐走入了这个家,与姐夫互生情愫,为了那一点点渺远的希望,为一件早晚会发生的事,“排队”等候,无怨无悔,“规矩是应该在一米线之外等候,她就在一米线之外等着”。三个人的人生,就像女儿脚底下常常踢的蜂窝煤一样,“没有完整燃烧却碎得彻底”。
《推冰人》因作者的巧妙布局而令人极为感慨。故事前半段,写一个老父亲如何勉力维持自己日薄西山的比萨店,如何不计代价地偏袒染上毒瘾的儿子。任谁都觉得,他的溺爱不可理喻。当他终于慢条斯理地倾诉出真相的那一刻,如巨石入水,如花瓶坠地,如子弹出膛……
很喜欢苏方对这本书的评价:“她的叙述那么清醒,带你一路看人间,并保持车距——只要再近一步,你就要亲眼见到那苦楚,亲耳听那尖厉呐喊,再近一步,它就要永远留下萦绕不去,时刻提醒你生命脆弱难堪,无力有限。”
简短的六个故事,让我们阅尽生命的脆弱不堪与生活的艰难无力。
可是,正如故事里的老艾萨克所问:“如果你明确知道下一秒就是巨大的幸福,你还愿意努力生活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珍惜还能拥有的每一个此刻,拼尽全力,好好去活一场。
为这无可再得的生命。